1 无名者与半块玉我叫阿烬,或者说,曾经有人这么叫过。
现在我是“影卫营”的第七个影子,没有名字,只有编号。营里的老人说,我们这种人,
活是兵器,死是尘土,连墓碑都不配刻字。二十岁生辰那天,
我接到了这辈子最重要的任务——刺杀镇国将军萧策。“萧策通敌叛国,证据确凿。
”指挥使将密信拍在我面前,烛火映着他刀疤纵横的脸,“今夜三更,他会独自巡查西城门,
这是你唯一的机会。记住,要让他死得像个意外,不能惊动任何人。”我摸着腰间的短刃,
嗯了一声。刃身映出我眼下的刀疤,是十五岁入营时,为了证明“无痛觉”,自己划的。
那时候总觉得,没了痛,就没了软肋。西城门的风像刀子,刮得我斗篷猎猎作响。
萧策果然来了,一身玄甲,背着手站在城楼上,月光浇在他肩上,像披了层霜。
他比画像上更挺拔,也更……落寞。我像只猫似的贴墙潜行,短刃出鞘时没带半点声息。
距离他三步远时,他突然开口,声音比风声还冷:“来了?”我心头一震,猛地扑上去,
刃尖直指他后心。他却不躲,反而侧过身,玄甲的铁片刮过我的手腕。就在这时,
他袖口滑出个东西,“当啷”掉在地上——是半块玉佩,青白玉,刻着“萧”字,
边缘有道月牙形的缺口。我的呼吸瞬间停了。我脖子上挂着的,是另外半块。
那是我娘临终前塞给我的,说我爹是个“大人物”,等我长大了,凭着这玉佩去找他。
我一直以为是娘骗我的,毕竟营里的孩子,爹娘不是死了,就是根本不知道是谁。
萧策低头看着地上的玉佩,又抬头看我,眼神里翻涌着我看不懂的东西,像暴雨前的海。
“你娘……还好吗?”他问,声音抖得不像个将军。我没回答,只觉得喉咙发紧。
短刃还指着他,却怎么也送不出去。“别动手。”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掌心烫得吓人,
“听我说,阿烬,我是你……”“咻——”一支箭破空而来,钉在他后心。玄甲被射穿了,
血顺着箭杆往下淌,染红了他的手指。他猛地咳出一口血,溅在我脸上,带着铁锈味。
“城……城门第三块砖……”他死死攥着我的手,把半块玉佩塞进我掌心,
“替我……守好……”话没说完,他头一歪,栽倒在城楼上。我抱着他逐渐变冷的身体,
听见远处传来马蹄声。是指挥使的人,他们早就来了,根本不是让我“刺杀”,
是让我来当这个“凶手”的见证。月光突然变得血红,像从墙缝里渗出来的血。
我握紧两块拼在一起的玉佩,突然明白——萧策不是叛国贼,他是故意死在我手里的。而我,
这个连名字都快忘了的死士,成了他最后的棋。
2 披着虎皮的猫萧策的“通敌信”第二天就传遍了京城。信上写着要打开西城门,
迎敌国大军入城,落款是他的亲笔。百姓骂他狼心狗肺,朝臣们忙着撇清关系,只有我知道,
那字迹是模仿的——萧策写字时,最后一笔总爱带个小勾,那信上没有。
指挥使赏了我一壶酒,拍着我的肩膀说:“干得好,从今天起,你就是‘萧策’了。
”我愣住了。“萧策有个双胞胎弟弟,自幼养在乡下,没人见过。”他笑得像只老狐狸,
“你跟他身形相似,脸上添道疤,再学学他的样子,就能替他活下去。”我摸着脸上的刀疤,
突然觉得可笑。他们杀了真的萧策,还要我这个凶手,顶着他的名字,替他们演戏。
“为什么是我?”我问。“因为你够狠,也够蠢。”指挥使灌了口酒,“狠到能杀萧策,
蠢到……会信我们给的‘活’的机会。”我确实信了。影卫营的人,谁不想活着?
哪怕是偷来的命。我开始学萧策。穿他的玄甲,学他走路的姿势,
甚至对着镜子练他皱眉的样子。他的副将赵虎是个粗人,总拍着我的背喊“将军”,
眼里的敬佩藏不住。每次被他拍到,我都觉得后背的伤口在疼——那是萧策替我挡箭时,
留下的位置。有天夜里,我摸到西城门,在第三块砖上敲了敲。是空的。抠开砖,
里面藏着个油布包。打开一看,是叠密信,还有一本账册。信是萧策写给敌国将军的,
字里行间全是试探和周旋。原来敌国早就抓住了他的妻儿,逼他通敌。他一边假意应承,
一边偷偷调集兵力,想里应外合,救回人,再全歼敌军。账册里记着的,
是朝中大臣和敌国的往来——指挥使的名字,赫然在列。我蹲在城墙根,把密信按在胸口,
像抱着块烧红的烙铁。萧策不是叛国,他是在用自己当诱饵,钓出真正的内鬼。
他知道自己活不成,所以故意让我杀了他,让我这个“无名者”,带着他的身份,活下去,
揭穿这一切。“将军?”赵虎的声音突然传来。我赶紧把密信藏进怀里,
回头看见他举着个食盒,搓着手笑:“夫人让小的给您送点吃的,说您最近瘦了。
”食盒里是碗鸡汤,飘着红枣和枸杞。赵虎说,萧策的夫人苏氏,是个温柔的女子,
自从将军“通敌”的消息传开,她被禁足在家,却每天都让下人送吃的来,
从没问过一句“是不是真的”。我喝着鸡汤,眼泪突然掉了进去。原来萧策有这么多人惦记,
而我,连娘的样子都快忘了。夜里,我对着镜子,看着那张越来越像萧策的脸,
突然觉得自己像只披着虎皮的猫。看起来威风凛凛,其实一肚子害怕。怕被拆穿,
怕对不起萧策的死,更怕……自己真的变成“萧策”,忘了那个叫阿烬的死士。
3 将军的软肋苏氏第一次见我,是在她被“放”出来那天。她穿着件素色衣裙,
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只是眼眶有点红。见到我时,她愣了一下,然后屈膝行礼,
声音轻轻的:“将军,你瘦了。”我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萧策的信里提过她,
说她是商户之女,胆子小,却总在他打仗时,偷偷往他行囊里塞平安符。
“夫人……”我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萧策平时怎么跟她说话。她却笑了,
像春风拂过冰封的河:“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我猛地抬头看她。“你的眼神,
跟他不一样。”她走到我面前,替我理了理衣襟,“萧策的眼睛像鹰,你的像狼,
藏着太多东西。但没关系,你肯替他活着,就是好人。”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肉里。
原来她早就知道了。“他让我等。”苏氏从袖中拿出个平安符,上面绣着两只鸳鸯,
“说等他把事情办完,就带我和孩子走,去乡下种田。”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萧策的密信里说,他的儿子才三岁,叫念安,盼着平安长大。可现在,他们还在敌国手里,
是死是活,不知道。“我会救他们回来。”我脱口而出。苏氏看着我,
眼里闪着光:“我信你。”从那天起,我不再只是“演”萧策。我开始研究他的兵法,
跟着赵虎训练士兵,甚至学着他的样子,在沙盘前一站就是一夜。赵虎总说:“将军,
你好像比以前更狠了,但也……更像个将军了。”他不知道,
我狠的是自己——恨自己当初为什么没早点发现真相,恨自己只能穿着别人的壳子,
做本该由他做的事。指挥使开始怀疑我。他派来的人,总在我身边晃悠,问东问西。
有次喝酒,他突然笑着问:“萧将军,你说这天下,最后会是谁的?”我举起酒杯,
对着他的眼睛:“自然是大靖的。”他的笑容僵了一下,没再说话。夜里,我带着赵虎,
按萧策密信里的记号,找到了藏在城外的一支奇兵。那是萧策偷偷训练的死士,
个个以一当十。为首的是个瘸腿的老兵,叫老马,见到我时,“噗通”跪了下来:“将军,
我们等您很久了!”我把密信给他看,他看完,
哭得像个孩子:“我就知道将军不是那样的人!他让我们等信号,
说只要看到西城门挂起‘萧’字旗,就杀进去!”我看着那些眼神灼灼的士兵,
突然明白了萧策的“狠”。他不是不怕死,
是把“生”留给了更该活着的人——留给他的妻儿,留给大靖的百姓,留给我这个陌生人。
而我,不能让他白死。4 城门上的血色花一 破晓血战攻城的号角是寅时响起的。
我站在西城门的箭楼里,听见那声音像头濒死的巨兽,从三十里外的敌军营地滚过来,
撞在城墙的砖缝里,震得窗棂上的霜花簌簌往下掉。赵虎抱着他那杆用了十年的铁枪,
枪杆上缠的红绸子褪成了浅粉色,他不停地用粗糙的拇指摩挲着枪尖,把那点寒光磨得更冷。
“将军,您再歇会儿?”他瓮声瓮气地说,眼睛却没离开城外的黑暗,
“等天亮了……”“不必。”我打断他,手指按在箭楼的木窗上,
木纹里还嵌着去年冬天的冰碴子,冻得指尖发麻。怀里的密信被体温焐得发烫,
萧策的字迹在烛光下泛着冷光——他说敌军主将赫连达最是多疑,若城门开得太早,
反而会引他生疑,须得等到第一缕天光刺破云层时,再拔门栓。
“可指挥使那边……”赵虎的声音低了下去,他大概是想起了昨夜我给他看的账册,
那上面指挥使与赫连达的密语,字字都淬着毒。我没接话,只是从箭楼的缝隙里往下看。
城墙根的积雪被巡逻兵踩成了污泥,混着不知是谁的血,冻成了暗红色的冰。三个月前,
我就是在这里,用那把三寸七分的短刃,抵住了萧策的后心。那时的雪比现在大,
落在他玄甲上,连融化都带着迟疑,不像此刻,风卷着雪沫子,往人骨头缝里钻。“赵虎,
”我突然开口,看着他腰间的令牌,那是萧策亲授的“破阵令”,黄铜的边缘被磨得发亮,
“你信萧策吗?”他猛地抬头,眼里的红血丝像蛛网似的铺开:“将军从未负过大靖!
”“那你信我吗?”他愣住了,嘴唇动了动,最终把铁枪往地上一顿,枪尾砸在青石板上,
发出沉闷的响声:“末将信将军的令!”我笑了笑,从箭囊里抽出一支箭。
箭杆是三年生的柘木,萧策说过,这种木头韧性最好,能射穿三层铁甲。我把箭搭在弓上,
对着城外漆黑的夜空拉满,弓弦勒得指骨生疼——这是影卫营的规矩,拉弓必满,出箭必绝,
只是从前的箭靶是活人,今日的箭靶,是国仇家恨。卯时三刻,东方终于裂开一道白缝。
那道缝像被巨斧劈开的,迅速往两边扩,把灰紫色的云染成了铁锈色。紧接着,
地平线上冒出黑压压的一片,先是盔缨的红,再是甲胄的黑,最后是密密麻麻的枪尖,
在初升的日光下闪着冷光,像突然从地里钻出来的荆棘丛。赫连达的大旗在中军里飘着,
黑底金字,绣着一头张开血盆大口的狼。萧策的密信里说,这面旗是用战俘的血染的,
旗杆里藏着敌国的龙脉图。“来了。”赵虎的声音在发抖,不是怕,是兴奋,
他的铁枪在手里转了个圈,枪尖划过空气,带着呼啸。我数着敌军的阵型,前军是盾牌手,
举着一人高的铁盾,盾面画着骷髅头;中军是骑兵,马蹄踏在冻土上,
声音像闷雷;后军……我的目光猛地顿住——后军的战车上,竖着十几根木柱,
每根柱子上都绑着个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身上的衣服被冻成了冰壳子,
远远看去像一串糖葫芦。最中间那根柱子上,绑着个小小的身影。穿一件褪色的红棉袄,
扎着两个羊角辫,辫子上的红头绳在风里飘。即使隔了三里地,
我也能认出那是念安——萧策的信里夹着一张画,是苏氏亲手画的,
说念安最爱穿这件红棉袄,因为是娘用嫁妆布做的。我的手指突然松了,箭“嗖”地射出去,
却偏了,扎在城墙外的雪地里,连个响都没有。赵虎惊讶地看我,我却感觉不到指骨的疼了,
只有心口像被什么东西攥住,越收越紧,把那些藏了三个月的疑问、愧疚、愤怒,
全挤成了一团滚烫的东西。原来萧策不是在信里写“妻儿被擒”,
他是在说“我的骨血被挂在旗杆上,像诱饵”。原来他说“里应外合”,不是让我杀进去,
是让我看着他的孩子被折磨,还得笑着打开城门。“将军?”赵虎的声音带着担忧。
我深吸一口气,把那团滚烫的东西咽下去,从箭囊里再抽一支箭,这次拉得更满,
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传令下去,开城门。”二 火海突围城门的绞盘是十年前换的,
铜齿轮上的油早就冻住了,摇起来“嘎吱嘎吱”响,像头临死前的老牛在哀鸣。
我站在城门楼上,看着那两扇厚重的木门缓缓向内打开,露出门后空荡荡的街道——按计划,
百姓早就疏散了,只有老马带着三百死士,藏在两侧的民房里,房梁上挂着浸了火油的柴草。
敌军的前锋停住了,盾牌手举着铁盾,警惕地往前挪。赫连达的狼旗在中军里晃了晃,
像是在犹豫。“他们在等信号。”赵虎低声说,他的铁枪已经握紧,
枪杆上的红绸子被风吹得贴在他胳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