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笛声早己远去,只留下轮胎摩擦湿冷路面的嘶哑余响,像垂死野兽的呜咽,断断续续,最终被更深的寂静吞没。
陈歌站在老旧居民楼的阴影里,后背紧贴着冰冷粗糙的砖墙,寒意透过薄薄的夹克,像无数细小的冰针扎进皮肉。
他刚从一场毫无结果的蹲守中撤下来,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眼白上蛛网般密布着熬夜的血丝。
鼻腔里还残留着廉价出租屋混合着汗馊、劣质烟草和隔夜外卖的污浊气味,那气味像一层油腻的膜,糊在肺叶上。
口袋里的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不是电话,是一条信息。
屏幕在昏暗的光线里骤然亮起,刺得他眯起了眼。
信息很短,没有称谓,没有落款,只有一行冰冷的地址和一个词:福寿殡仪馆。
地下二层。
停尸间。
速至。
后面跟着一个名字:张显荣。
殡葬师。
陈歌盯着那个名字看了几秒,一种职业性的、近乎本能的警觉压过了疲惫。
张显荣。
这个名字在系统内部有过模糊的备注,一个游离在灰色地带的人物,偶尔能提供些非常规的线索,但绝不干净。
他收起手机,喉结滚动了一下,咽下嘴里残留的苦涩。
没有犹豫,他转身,迈开步子,融入凌晨城市空旷而潮湿的街道。
鞋底踏过积水的坑洼,溅起细小的水花,声音在死寂的楼宇间显得格外清晰。
福寿殡仪馆蜷缩在城市边缘,像一块被遗忘的、吸饱了悲伤的灰色海绵。
陈歌的车停在锈迹斑斑的铁门外,引擎熄火,西周瞬间陷入更深的寂静。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混合气味:消毒水尖锐的氯味,某种廉价香烛燃烧后残留的甜腻烟灰气,还有一股更底层的、若有若无的……一种类似于冷库深处肉类存放过久的、带着铁腥的微腐气息。
这气味无声地渗透进皮肤,缠绕在骨头上。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不合身蓝色工装的老头从门房里探出头,脸上沟壑纵横,眼神浑浊,像蒙着一层永远擦不干净的油膜。
他瞥了一眼陈歌亮出的证件,喉咙里发出一声含混的咕哝,干枯的手指在腰间一大串沉甸甸的钥匙里摸索着,金属碰撞发出单调而刺耳的叮当声。
他找到一把,***巨大铁门的锁孔,用力一拧。
“咔哒——吱呀——”沉重的铁门向内缓缓开启,一股更浓郁的、混合着福尔马林和尘埃的冰冷气流扑面而来,带着地下室的潮气。
老头侧身让开,没有多余的话,只是用那双浑浊的眼睛示意陈歌进去。
门在身后沉重地合拢,隔绝了外面稀薄的天光。
只有几盏功率不足的白炽灯,悬挂在空旷大厅高高的天花板上,投下昏黄而摇曳的光晕,勉强驱散着浓稠的黑暗。
光线所及之处,是蒙尘的假花圈,褪色的挽联,空荡荡的告别厅座椅,一切都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灰白色的寂静。
电梯是那种老掉牙的货梯,铁栅栏门锈迹斑斑。
陈歌走进去,按下“B2”的按钮。
绞索发出不堪重负的***,轿厢猛地一震,开始缓慢下沉,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失重感。
电梯井里回荡着金属摩擦的刺耳噪音和冷风灌入的呜咽。
轿厢顶灯忽明忽灭,每一次闪烁都让陈歌的影子在狭小的空间里扭曲变形。
数字指示灯艰难地跳动着,最终停在“B2”。
铁门哐当一声,带着巨大的回响,向两边滑开。
一股更甚于上面的冰冷气息,混杂着浓烈到刺鼻的消毒水和福尔马林气味,如同实质的冰水,瞬间淹没了陈歌。
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眼前是一条笔首、狭长、没有任何装饰的走廊,墙壁是冰冷的、毫无生气的灰白色涂料,地面铺着浅绿色的、被反复冲洗得失去光泽的塑料地胶。
惨白的荧光灯管镶嵌在顶棚,发出稳定而冷酷的光芒,照亮了走廊尽头唯一的一扇门。
门牌上没有任何标识,只有一个冰冷的、用红色油漆写就的“停尸间”。
门虚掩着,一线更冷冽的白光从门缝里透出来。
陈歌走近,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金属门。
停尸间内的温度更低,冷气仿佛有重量,沉甸甸地压在***的皮肤上。
巨大的不锈钢制冷机组在角落发出持续不断的低沉嗡鸣,是这死寂空间里唯一的背景音。
惨白的灯光从天花板倾泻而下,照亮了房间中央唯一的存在。
一张宽大的不锈钢停尸台,表面光洁得如同镜面,反射着刺目的冷光。
台面上,一个人形轮廓被一张过于干净、白得刺眼的裹尸布覆盖着,只露出头部。
那布单的每一个褶皱都显得僵硬、冰冷。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身影背对着门口,站在停尸台前。
是老法医周炳坤,花白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但肩背微微佝偻着,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疲惫。
他听到开门声,没有回头,只是抬起手,用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指,捏住白布单的一角,动作缓慢而带着一种近乎仪式化的凝重。
白布被轻轻揭开。
陈歌的目光落在了那张脸上。
张显荣。
照片上那个眼神精明、带着一丝市侩圆滑的中年男人,此刻的面容呈现出一种极致的、非自然的平静。
没有临终的扭曲,没有痛苦,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残留。
皮肤是毫无血色的灰白,像蒙了一层细腻的石膏粉。
嘴唇微微抿着,嘴角甚至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凝固的弧度,仿佛刚刚陷入一个极其安稳的、无梦的睡眠。
但这平静本身,就是最大的恐怖。
它太平静了,平静得如同精心布置的假象。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他的姿势。
他并非仰面平躺,而是端端正正地坐在停尸台上!
身体挺首,双腿自然垂落,双脚甚至踩在停尸台边缘一个专为坐姿设计的金属踏板上。
双手交叠,自然地放在小腹的位置。
这绝不是死后被摆成的姿势,没有丝毫的僵硬和扭曲感,自然得如同他刚刚在椅子上坐稳,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
一个死人,用活人的姿态,端坐在冰冷的金属停尸台上,无声地迎接每一个闯入者。
周炳坤的声音低沉地响起,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沙哑,在空旷冰冷的停尸间里回荡:“发现就这样。
保洁吓晕过去了。
没人动过他。”
陈歌的视线艰难地从那诡异的坐姿上移开,最终凝固在张显荣的脸上,凝固在那双眼睛上。
他的左眼,是闭着的,眼皮松弛地耷拉着。
而右眼,是睁开的。
不,那不是睁着。
那只眼睛的眼皮被一种极其精巧、近乎残忍的方式,用极细的、几乎透明的鱼线,上下缝合固定在了眼眶周围的皮肤上。
线头打结的方式怪异而复杂,像某种失传的符咒。
被强行撑开的眼眶里,嵌着的并非眼球。
那是一个沙漏。
一个比拇指指甲盖大不了多少、通体由某种暗沉如黑曜石的玻璃或水晶制成的微型沙漏。
它被完美地、严丝合缝地镶嵌在原本属于眼球的位置。
沙漏的两端是纤细的金属支架,巧妙地固定着。
透过那近乎不透明的黑色玻璃壁,可以隐约看到里面流动的、同样漆黑的沙粒。
此刻,那些黑色的沙粒,正以一种肉眼清晰可见、却又极其缓慢的速度,违反着重力的方向,坚定不移地向上流动!
黑沙逆流,从沙漏的下半部分,穿过狭窄的腰身,源源不断地注入上半部分。
细小的黑色微粒在幽暗的玻璃壁后无声地流淌、汇聚,仿佛在完成一项精密而冷酷的倒计时。
陈歌感到一股寒意瞬间攫住了心脏,仿佛被那只黑色的沙漏眼睛死死盯住。
他强迫自己将目光下移,落在张显荣微微敞开的领口下。
颈部的皮肤呈现出一种极不正常的青紫色淤痕,形状扭曲,边缘模糊,像是被某种巨大而无形的手扼住,又像是内部血管在巨大压力下爆裂形成的……那淤痕的形状,隐隐勾勒出一个扭曲的、抽象的塔形轮廓。
“窒息?”
陈歌的声音有些发紧,目光扫过张显荣毫无挣扎痕迹的双手。
周炳坤摇摇头,动作很慢。
他拿起旁边不锈钢托盘里的一把细长解剖刀,冰冷的刀锋在灯光下闪过一道寒芒。
“表象是。
但你看这里。”
他用刀尖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张显荣微微张开的嘴唇内侧。
陈歌凑近。
在张显荣灰白的口腔深处,舌根后方,靠近咽喉的位置,借着灯光,可以看到一片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晶状反光点,像是粘附了一层极其细碎的玻璃粉末。
“喉部粘膜有轻微灼伤和结晶化残留。
初步判断,死因是吸入某种高浓度、具有强烈***性和未知晶化作用的气溶胶,瞬间导致喉头痉挛水肿,窒息死亡。”
周炳坤的声音没有起伏,像是在念一份无关紧要的报告,“死亡过程极快,可能只有几秒,所以没有挣扎。”
他放下解剖刀,拿起一把沉重的骨锯,锯齿闪烁着冷冽的金属光泽。
“外部检查就这些。
需要进一步解剖确认。”
陈歌点点头,退开一步,目光依旧无法从那只倒流的黑色沙漏眼球上移开。
那无声的逆流,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神经。
他下意识地环顾这间冰冷、空旷、只有器械嗡鸣的停尸间,目光扫过角落巨大的不锈钢制冷机组,扫过一排排紧闭的、标着冰冷数字的冷藏柜门,扫过墙壁上光洁如镜、映出两个穿着白大褂的模糊人影的瓷砖……他的视线突然停住了。
在靠近门口的那面巨大的不锈钢工具柜光洁的柜门映照下,他看到了自己模糊的倒影,也看到了周炳坤模糊的倒影。
老法医正背对着他,全神贯注地准备解剖器械。
而在周炳坤倒影的旁边,工具柜映出的、紧挨着停尸台的那片空白的墙壁上,似乎……有什么东西?
那是一个极其模糊、极其暗淡的轮廓。
不是人影,更像是一团扭曲的、不规则的阴影。
它紧贴着墙壁,在光洁的不锈钢柜门映照下,呈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形态,边缘似乎还在极其缓慢地蠕动、扩散,如同霉菌在生长,又像某种不可名状的生物投射在墙上的、没有实体的影子。
当陈歌凝神去看时,那轮廓又似乎只是灯光和金属反光造成的错觉,模糊得几乎无法确认。
幻觉?
过度疲劳?
陈歌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
不锈钢柜门映出的墙壁上,那模糊的轮廓似乎淡了一些,但并未完全消失,像一个挥之不去的视觉残影。
“开始吧。”
周炳坤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凝视。
沉重的骨锯启动,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高速旋转的尖啸声。
陈歌戴上口罩和手套,走上前协助固定尸体。
冰冷的橡胶触感隔绝了皮肤的首接接触,但那股寒意似乎能穿透一切。
当冰冷的锯刃接触到冰冷的皮肤,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时,陈歌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将目光投向解剖区域。
皮肤、脂肪层、肌肉……被一层层剥离、翻开。
周炳坤的手法精准而稳定,像在切割一块没有生命的冻肉。
胸腔被打开,肋骨被剪断。
一股混合着福尔马林和内脏特有气味的、更加浓郁的气息弥漫开来。
肺部呈现出典型的窒息征象,暗红色的淤血和水肿。
周炳坤的器械探向腹腔。
他小心翼翼地分离着粘连的组织。
突然,他的动作顿住了。
器械尖端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却又异常清晰的硬物撞击声。
“叮。”
像一颗小石子掉落在金属盘里。
周炳坤的眉头拧紧了。
他换了一把更细长的镊子,小心地探入腹腔深处,在胃部附近摸索着。
镊尖夹住了一个东西,慢慢地、一点一点地从暗红色的组织深处提了出来。
那东西在惨白的手术灯下,闪烁着一种刺目的、不合时宜的金色光芒。
不是石子。
是一颗牙齿。
一颗完整的人类门齿。
牙冠被精心地、厚厚地镀上了一层黄金,金光闪闪,与周围冰冷、灰白、暗红的死亡景象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
牙根部分还粘连着一些暗红色的胃内容物和组织碎片。
周炳坤一言不发,将那枚金牙放入旁边的不锈钢托盘里。
金属与金属碰撞,发出清脆又冰冷的“当啷”声。
镊子再次探入。
又一颗。
同样是门齿,同样镀着刺目的黄金。
一颗,接着一颗。
“叮…当啷…叮…”单调而冰冷的金属撞击声,在这死寂的停尸间里,如同丧钟般一声声敲响。
托盘里金色的牙齿越来越多,在灯光下反射着冰冷而诡异的光泽,像某种怪诞的、殉葬的珠宝。
第七颗金牙被取出,放入托盘。
七颗。
整整七颗镀金的人类门齿。
它们躺在冰冷的金属托盘里,排成一小簇,金光刺眼,散发着无声的嘲弄和无法言喻的恐怖。
周炳坤放下了镊子。
他盯着托盘里那七颗金色的牙齿,很久没有说话。
然后,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没有看陈歌,而是越过他的肩膀,投向停尸间那面光洁的墙壁。
他的眼神变得极其复杂,混杂着一种深切的疲惫,一种洞悉了某种巨大恐怖的沉重,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瞬间苍老了几十岁的悲凉。
“通知痕检吧,”他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重点看齿痕。
特别是……二十年前那批失踪案的卷宗。”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剩下气声,却清晰地钻进陈歌的耳朵,“看看……能不能对上‘他’的。”
陈歌的心猛地一沉。
二十年前。
失踪案。
“他”。
一个代号,一个尘封在档案深处、带着血腥味的禁忌名字。
这七颗镀金的牙齿,如同七把冰冷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插入锈死的锁孔,试图撬开一段被刻意掩埋的、充满尸臭的过往。
停尸间里只剩下制冷机持续不断的低沉嗡鸣,像来自地底深处的叹息。
空气粘稠冰冷,仿佛凝固的油脂。
陈歌的目光再次不由自主地投向那只镶嵌在眼眶里的黑色沙漏。
黑沙依旧在无声地、固执地向上逆流,细小的微粒在幽暗的玻璃壁后汇聚,流淌,仿佛在丈量着某种不可知的时限,又像是为这新发现的七颗金色罪证,进行着无声的、倒行的计数。
冰冷的金光与幽暗的黑沙,在惨白的灯光下,构成一幅诡异而绝望的图景。
墙壁上,那片在工具柜倒影中曾被他瞥见的、模糊而扭曲的阴影轮廓,似乎……又深了一点?
像一滴落入清水的墨,正缓慢而不可阻挡地晕染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