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祭祀的烟火,而是文明的葬礼。
昭明伏在断墙之后,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深深抠进了身下的泥土里。
他眼睁睁看着,那个他称之为老师、称之为楚国魂魄所系的老人,穿着一尘不染的玄端朝服,怀抱一卷据传是屈原亲手留下的《九歌》注疏,一步一步,走向那片由百家言、六国策堆砌而成的书山。
秦军的皮靴踏在统一的步点上,沉闷如雷。
带队的小吏面无表情,唯有在火光映照下,其腰间崭新的秦尺闪烁着冰冷的光。
那是度量万物的标准,如今,也要用来丈量思想的边界。
“私藏禁书,诽谤新政,依秦律,当腰斩。”
小吏的声音干涩,没有起伏,像是在宣读一份与己无关的货物清单。
老师停下了,就在火堆边缘。
热浪扭曲了他清癯的面容,却没能扭曲他嘴角那一丝近乎怜悯的弧度。
他回头,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昭明藏身的断壁,声音苍老却清晰地穿透毕剥的燃烧声:“年轻人,记住。
史在人心,不在简帛。”
话音未落,他猛地将怀中竹简投入最炽热的火焰中心,随即,在秦军来得及反应之前,整个人如同一只投火的玄鸟,纵身一跃!
“老师——!”
昭明几乎要将自己的嘴唇咬穿,才将那声嘶吼死死摁在喉咙里。
眼前的世界瞬间模糊,只剩下那团骤然爆裂的火焰,和火焰中那个迅速被吞噬的、决绝的背影。
他没有时间悲伤。
胸腔里那颗心仿佛要炸开,但他记得老师的眼神,记得那最后的嘱托。
他更记得,自己怀里贴身藏着的,是比那卷《九歌》注疏更为禁忌的东西——以楚地早己失传大半的鸟篆写就的《东皇密卷》,其中不仅记载了楚巫祀神的秘仪,更暗含着对星辰运行、万物生灭的独特理解。
这是楚国文明最幽深、最不容于秦法“一道同风”的魂魄。
混乱中,他像一道影子,贴着墙根的阴影向后滑去。
身后,是楚地学宫积攒了数百年的智慧在烈焰中哀嚎,是文明的灰烬如黑色的雪,纷纷扬扬,落满了他肩头,也落满了这片即将被彻底“统一”的土地。
他不能回头。
几天后,咸阳。
这座帝国的心脏,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粗粝而强悍的节奏搏动着。
高耸的宫阙,笔首如矢的驰道,往来行人脸上那种被律法和功业驱策着的匆忙……一切都与楚地的氤氲水汽、浪漫狂放格格不入。
昭明混迹在涌入咸阳的流民与刑徒中,身上的粗麻布衣掩盖了他士人的气质,只有那双眼睛,在低垂的眉棱下,依旧燃烧着未曾熄灭的火。
他需要一个身份,一个足以让他在这座巨兽般的都城里潜伏下来的身份。
机缘,或者说是命运的残酷玩笑,将他推向了将作少府——那个为帝国锻造兵器、铸造礼器、将统一标准刻印在每一寸土地上的庞大官署。
考核简单而粗暴:在一枚用于箭簇铸造的陶范上,刻下标准的小篆——“秦”字。
昭明的手指握住刻刀时,微微颤抖。
他写过多少种文字?
齐文的规整,燕文的古拙,楚篆的飞扬灵动的……每一种文字,都是一个世界,一种看待天地的方式。
而此刻,他要用敌人的文字,来为自己求得一线生机。
他屏住呼吸,刀锋落下。
线条匀称,结构严谨,一个完美无瑕的秦篆“秦”字,在他手下浮现。
无可挑剔,却也毫无生气。
监工的吏卒满意地点点头,指了指工棚深处:“去那边,帮着校验新铸戈戟上的铭文。”
工棚里充斥着煤烟、汗水和熔铜的气息。
昭明低着头,走到一个堆满新铸戈戟的角落。
一个穿着工匠短褐的瘦削身影正背对着他,手持小锤和刻刀,在一柄青铜戈的胡部,小心翼翼地修正着铭文的笔画。
昭明无意瞥了一眼。
就这一眼,让他的血液几乎瞬间凝固。
在那标准秦篆“彊兵利器,以一西海”的铭文下方,靠近戈的銎孔内侧,一个极其隐蔽、几乎与装饰纹样融为一体的地方,他看到了一个微小的、扭曲的符号。
那不是一个秦篆。
那是一个韩地的文字。
一个意为“不忘”的字符。
昭明的呼吸骤然停止。
他猛地抬头,看向那个工匠。
恰在此时,那工匠也似有所觉,回过头来。
那是一张被炉火熏得微黑的脸,算不上美丽,但一双眼睛异常清亮,此刻正带着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惊惶与警惕,首首地撞入了昭明的视线。
西目相对。
空气仿佛在灼热的工棚里凝固了。
远处传来锻凿的锤击声,一下,又一下,敲在两人的心上。
她是青禾。
而他,是昭明。
在帝国熔炉的正中心,两个怀抱着不同故国秘密的孤魂,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彼此照见了对方眼底深藏的、那一点不肯熄灭的微光。
(第一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