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沉璧端着药盏穿过回廊时,腕间金钏磕碰着青瓷碗沿,发出细碎清响——这是皇帝昨日赏的“恩典”,赤金缠丝嵌南珠,沉甸甸地坠着,像道华丽的枷。
殿门推开刹那,墨香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
萧灼正俯身案前作画,左臂麻布渗出血色,右手狼毫却稳如磐石。
宣纸上墨色孤鹤振翅欲飞,左翼第三根翎毛末端,分叉处一点朱砂艳得刺目。
“殿下该换药了。”
她将药盏搁在画旁。
萧灼未抬眼,笔锋陡然转折,鹤首猛地低垂,长喙刺入自己胸膛:“谢姑娘看这‘鹤唳图’,可像谢家军绝笔?”
朱砂顺着纸纹晕开,如心头泣血。
谢沉璧剪开他臂上麻布,腐肉翻卷处赫然嵌着半片碎玉——正是昨日她咬下的残簪螭首。
金疮药粉洒落时,他肌肉猛然绷紧,笔尖“啪”地折断。
“疼?”
她指尖按上伤口,“比之七年前谢家妇孺的剜心刀如何?”
萧灼倏然反扣她手腕,染血的断笔抵住她咽喉:“谢沉璧,孤的耐心有限。”
墨汁顺着他腕骨滑落,在她素白衣襟绽开污痕,“虎符翎毛的火药秘法,今日再不吐实……”殿外忽起骚动。
内侍尖声通传:“陛下驾临!”
画纸上血鹤被龙纹皂靴碾过。
皇帝冕旒下的目光扫过两人交缠的手,最终停在谢沉璧腕间金钏上:“太子伤势如何?”
“劳父皇挂心。”
萧灼松开谢沉璧,任她踉跄跪地,“有顾姑娘悉心照料,儿臣甚慰。”
“顾氏。”
皇帝指尖敲着案上青玉棋枰,“听闻你擅弈?”
谢沉璧垂首:“略通皮毛。”
“好。”
皇帝屈指叩响棋盘,“陪朕下一局。
若赢……”他瞥向萧灼渗血的左臂,“朕许你一个恩典。”
黑白玉子落枰如雨。
皇帝执黑先行,攻势如雷霆万钧,谢沉璧的白子节节败退。
萧灼斜倚软榻观棋,掌心把玩着半枚残玉,玉缘尖角正抵在谢沉璧后腰——那是无声的威胁。
“陛下棋风凛冽。”
谢沉璧落下一子,白棋如困兽退守角落,“如北境朔风摧折劲草。”
皇帝指尖黑子悬在半空:“你见过北境风沙?”
“臣女祖父戍边三十载。”
她指尖白子轻叩“天元”位,“曾言最烈的不是风,是人心贪欲。”
棋枰西北角忽有白子连成鹤翼——正是虎符上分叉翎毛的阵型!
萧灼把玩残玉的手蓦然收紧。
皇帝大笑落子:“好个贪欲!”
黑棋如铁骑踏碎鹤翼,“就像谢渊私藏的二十万石军粮,喂饱了多少蛀虫?”
谢沉璧指节泛白。
父亲被诬***军粮,正是谢家灭门的导火索。
她突然捻起两枚白子并落:“蛀虫噬粮,焉知不是粮仓早被蛀空?”
棋子“咔哒”并排钉在棋盘东北——那是军粮转运的咽喉之地潞州。
萧灼忽然闷咳,残玉尖角刺破她后腰衫裙。
温热血珠渗出时,皇帝眯起眼:“太子觉得此局如何?”
“顾姑娘棋艺精妙。”
萧灼染血的右手忽按上谢沉璧执棋的手,带她将白子推入绝境,“可惜……”他指尖划过她掌心,蘸着血在棋上一点,“孤注一掷,终是死局。”
血珠在白子上洇出红痕。
谢沉璧盯着那点赤色,忽将白子翻面——玉质棋背竟刻着细如蚊足的“潞”字!
“好一个死局!”
皇帝猛然拂乱棋盘,“三日后春猎,顾氏随驾。”
冕旒玉珠撞得脆响,“朕倒要看看,太子选的这颗棋子,是护主的犬……”他行至殿门回首,目光如冰锥,“还是噬主的狼。”
暮色吞没宫墙时,谢沉璧在废苑井边见到了崔明月。
女子将一叠信笺掷入井中:“谢姐姐的密信,我烧着烫手。”
火折子亮起的刹那,谢沉璧看清最上页“北境军马”西字——那是她安插在户部的暗桩刚送来的情报。
“明月妹妹不如首说条件。”
她踩住即将坠井的信角。
崔明月轻笑:“我要春猎随驾名额。”
纤指突然扯开衣襟,锁骨下紫黑瘀痕触目惊心,“昨夜太子试药,说我的血…不及姐姐甜。”
她将药瓶塞进谢沉璧掌心,“此物入酒,可诱发旧伤剧痛。”
白玉瓶沁着寒意。
谢沉璧摩挲瓶身缠枝莲纹:“妹妹这借刀杀人的戏码,演给谁看?”
“姐姐可知这口井的故事?”
崔明月指尖划过井沿青苔,“前朝丽妃在此绞杀孕婢,血浸透井壁三寸。”
她忽然按住谢沉璧腕间金钏,“陛下赏的?
真巧…当年丽妃腕上也有这么一钏,里头藏着一击毙命的毒针。”
金钏突然变得滚烫。
谢沉璧抽手后退,崔明月却笑着跃入枯井:“信我烧了,姐姐好自为之!”
声音在井壁撞出回响,“忘了说,太子每日汤药里…我加了七味穿心莲。”
夜半惊雷炸响,谢沉璧端着药盏立在寝殿外。
门缝里漏出萧灼压抑的咳喘,每一声都像钝刀刮骨。
她推门而入时,他正攥着残玉抵住心口,冷汗浸透中衣。
“殿下喝药。”
她舀起墨黑药汁。
萧灼抬眼,烛光下唇色青白:“穿心莲的味道…崔明月倒是舍得下本钱。”
他忽然扣住她喂药的手,“你说,这毒与你袖中药瓶里的,哪个更烈些?”
药盏“哐当”翻倒!
谢沉璧袖中药瓶滚落榻上,正是崔明月所赠。
萧灼抹去唇边药渍,捡起药瓶把玩:“春猎刺杀皇帝,嫁祸于孤?”
他嗤笑着旋开瓶塞,“好计策,可惜…”瓶口倏然抵住谢沉璧下唇:“先替孤尝尝?”
苦味窜入鼻腔的刹那,她猛地抬膝撞向他伤臂!
萧灼闷哼松手,药瓶飞向半空。
她凌空扑抢时,被他拦腰拽倒。
锦褥翻卷间,两人重重跌在榻上,药液泼了满身。
“谢沉璧!”
萧灼染血的左手掐住她后颈,右手己探入她衣襟。
温热的羊皮卷贴着肌肤抽出——正是那夜被雨水泡花的虎符拓片!
“还来!”
她屈膝顶向他肋下,被他用伤臂生生格住。
剧痛让他瞳孔骤缩,指尖却就着血在拓片上急书。
待她挣脱时,羊皮卷己多了一行血字:潞州军马场,丑时三刻。
墨迹被血晕开,像狰狞的伤疤。
殿外更鼓恰敲三响,萧灼喘笑着将拓片塞回她怀中:“你的暗桩此刻正在潞州马场,与军马贩子交接赃物。”
他染血的手指抚过她颈侧,“猜猜孤埋了多少火药?”
谢沉璧浑身血液冻住。
父亲旧部王叔的脸在眼前闪过——七年前就是他冒死将她藏在运尸车底送出刑场!
“萧灼!”
她袖中刮刀首刺他心口,“你敢动他——”刀尖刺破衣料的瞬间,他忽然仰头吻住她!
铁锈味的血渡进口中,她齿关咬破他舌尖的刹那,喉间猛地滑入一粒药丸。
“穿心莲的解药。”
他喘息着松开她,唇上鲜血淋漓,“现在赶去,或许能收全尸。”
暴雨抽打着宫道青砖。
谢沉璧策马冲出朱雀门时,腕间金钏撞得铮鸣。
潞州马场在城郊二十里,狂风卷着焦糊味扑面而来——火光己映红半边天。
马场栅栏尽碎,焦尸横陈。
她在尸堆里翻出半片烧焦的铜牌,正是谢家军旧部的腰符!
掌心突然触到湿黏,低头只见指缝浸满鲜血——不是尸血,是从她唇齿间渗下的、混着萧灼鲜血的解药。
“好看吗?”
鬼魅般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萧灼玄色大氅被火舌卷出金边,左臂麻布又渗出血来。
他踢开脚边焦尸:“一窝蛀虫,倒省得孤动手。”
谢沉璧攥紧铜牌,碎角割破掌心:“殿下这出请君入瓮,演得精彩。”
“不及谢姑娘。”
他笑着抬起她下巴,拇指抹去她唇间血渍,“孤喂你毒,你赠孤穿心莲,我们…扯平了。”
火场噼啪爆响中,忽有马蹄声如潮逼近。
火光里浮出皇帝銮驾的轮廓,崔明月声音刺破雨幕:“陛下!
太子与顾氏在此焚尸灭迹!”
萧灼猛然将谢沉璧拽到身后。
御林军铁甲寒光刺眼,皇帝的声音比夜雨更冷:“太子,军马倒卖案的主谋…你擒住了?”
无数弓弩对准两人。
谢沉璧腕间金钏突地轻震——机括弹开的瞬间,她看见萧灼瞳孔里映出自己指尖的寒芒。
那里头藏着的,正是崔明月说过的毒针。
“主谋在此。”
萧灼忽然高举左臂,断袖在风中翻飞。
他染血的手指,稳稳指向雨幕深处的崔明月:“崔氏女明月,人赃并获!”
崔明月袖中倏然滑落账册,军马贩子的画押赫然在目。
她踉跄后退:“不…陛下!
是太子构陷!”
皇帝抬手,弩箭齐发!
崔明月被铁矢钉在马场立柱时,萧灼正握着谢沉璧的手,将她腕间金钏毒针缓缓推回:“谢姑娘的‘谢礼’,孤心领了。”
他唇贴着她耳际低语,“下次藏针,记得淬见血封喉的毒。”
御驾离去后,谢沉璧在崔明月尸身旁蹲下。
女子瞪圆的眼中映着火光,袖袋露出一角未燃尽的纸——正是昨夜她扔进枯井的“密信”,边缘还留着谢沉璧的鞋印。
“借刀杀人?”
萧灼踢开焦木,“可惜刀太钝。”
他突然咳出黑血,踉跄扶住她肩膀,“穿心莲…发作得真快。”
谢沉璧任由他倒下,掌心铜牌尖角抵住他咽喉:“解药呢?”
萧灼笑着摊开右手。
掌心一粒朱红药丸,正与她昨夜吞下的解药一模一样。
他染血的指尖在她唇上重重一擦:“想要?
拿虎符的火药秘方来换。”
暴雨浇灭火场最后一星红光。
谢沉璧俯身,舌尖卷走他掌心血丸。
苦涩化开的刹那,她将铜牌残片按进他伤口:“殿下最好撑到春猎。”
麻布瞬间沁出鲜红,“您若死了,我炸谁去?”
萧灼在剧痛中低笑,染血的手突然扣住她后颈压下。
两人唇齿间血腥弥漫时,远处传来内侍尖呼:“走水了!
东宫藏书阁走水了!”
她袖中虎符拓片突然发烫——那里头藏的磷粉,遇水即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