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融化的蜜,裹着蝉鸣和栀子花香,把整座洛府都浸在温热的糖浆里。
连廊下的紫藤萝垂着紫莹莹的花串,花瓣上的露珠被日头晒得半干,黏在青石地砖上,踏出一串湿漉漉的脚印。
可这江南般的柔腻暑气,却穿不透洛家后院那座密不透风的石屋。
石屋里没有窗,只有屋顶一个巴掌大的透气孔,漏下一缕惨白的光,落在正中央蜷缩的身影上。
洛焱酌的手指深深抠进石缝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可掌心的汗却像滚水一样,顺着指缝往下淌,在青灰色的石地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水痕。
他穿着最单薄的素白里衣,此刻却像从水里捞出来的,衣料紧紧贴在背上,勾勒出嶙峋的肩胛骨——不是瘦弱,是常年被火毒耗损的精干,每一寸肌肉都绷得像拉满的弓,随时可能崩断。
“哈……哈……”他的呼吸粗重得像破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灼热的痛感,仿佛喉咙里卡着滚烫的沙砾。
面具还牢牢扣在脸上,是用南离特产的乌金岩打磨的,据说能隔温镇邪,可此刻面具下的皮肤却像被烙铁熨过,连金属的凉意都被蒸腾得一干二净。
汗水顺着面具的边缘往下淌,流进衣领里,激起一阵刺痒,可他连抬手擦一下的力气都没有。
火毒又发作了。
这是他穿越到这个身体里的第三个月圆夜,也是第三次被这炼狱般的痛苦按在地上摩擦。
第一次发作时,他还以为是触电了。
现代社会的加班狗,猝死在电脑前不算稀奇,可谁能想到睁眼不是医院,而是个古色古香的雕花床,紧接着就被一股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热浪掀翻在地。
那感觉,就像有人把他扔进了炼钢炉,血管里流的不是血,是沸腾的岩浆,每一次心跳都带着炸裂般的痛。
他疼得在地上打滚,撞翻了药柜,碎瓷片割破了胳膊,可他连疼都感觉不到——全身的神经都被火毒劫持了,只剩下“烫”和“痛”两种知觉,反复凌迟。
后来他才从原身混乱的记忆碎片里拼凑出真相:洛家双生子,天生带火毒,哥哥洛延昇体弱,火毒都积压在弟弟身上,每月月圆必发作,轻则卧床半月,重则……原身的记忆到这里就断了,只剩下一片血色的模糊。
“操……”洛焱酌低低地骂了一声,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他不是个能忍的人,现代社会磕破点皮都要矫情半天,可这具身体的痛感阈值,简首被火毒逼到了人类极限。
他能感觉到经脉里的热气在疯狂窜动,像一群找不到出口的毒蛇,啃噬着他的五脏六腑。
刚才那阵剧痛最猛的时候,他眼前一黑,差点以为自己要二次猝死,可下一秒,更尖锐的痛感又把他从昏迷的边缘拽了回来——就像有人拿着烧红的铁针,扎进了他的太阳穴。
石屋的角落里堆着一堆炭灰,那是前两次发作时,他疼得无意识打翻的火盆留下的。
洛家的人似乎早就习惯了他的“特殊”,除了定时送药和清水,平时连靠近这石屋的人都没有。
原身的记忆里,这座石屋是他的“专属领地”,从记事起,每次火毒发作,他就被关在这里,美其名曰“静心休养”,实则……是怕他火毒失控,伤到旁人。
“影子”。
这个词像一根冰针,突然刺破了灼热的痛感,扎进洛焱酌的意识里。
这是原身记忆里最清晰的两个字。
洛家双生子,哥哥洛延昇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从小养在阳光下,学文习武,接掌家业;而他洛焱酌,却因为“双生子不祥”的家族规矩,从出生起就被藏在暗处,戴着面具,不能以真容示人,不能参与家族事务,甚至不能被外人知道存在。
他是洛延昇的“影子”,是备用的“药引”——每月火毒发作后,他都要被抽走一碗血,说是能缓解洛延昇的“体弱”。
“狗屁规矩。”
洛焱酌咬着牙,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他来自一个讲究平等自由的时代,这种把人分成三六九等、甚至当成物品的规矩,让他从骨子里感到恶心。
可现在,他连站起来反抗的力气都没有。
又是一阵剧痛袭来,比刚才更猛。
洛焱酌的身体猛地弓起,像一只被煮熟的虾,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面具下的嘴唇己经被咬破了,血腥味混着汗水的咸味,在舌尖弥漫开来。
他能感觉到皮肤在发烫,里衣的布料几乎要和皮肤粘在一起,稍微一动就是一阵撕裂般的疼。
“呼……呼……”他拼命吸气,试图用呼吸来平复那股灼烧感,可吸入的空气像是被加热过的,进了肺里,反而更添了一把火。
眼前的光影开始扭曲,石屋的西壁在晃动,像水波里的倒影。
他知道这是痛到极致的幻觉,上一次发作时,他甚至“看”到自己的手指在冒烟——当然,那只是幻觉,可这具身体的皮肤,确实烫得能煮熟鸡蛋。
就在他感觉自己快要撑不住的时候,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画面。
不是原身的记忆,是他自己的。
现代的出租屋里,他对着电脑屏幕赶项目报告,窗外下着大雨,键盘敲得飞快,手边的咖啡己经凉透了。
他当时还在抱怨老板黑心,抱怨生活太累,可现在想来,那种累,和此刻的痛苦比起来,简首是天堂。
至少那时候,他的身体是自己的,他可以站起来伸个懒腰,可以喝口凉水,可以骂一句“去他妈的”然后继续干。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禁锢在一具陌生的身体里,被一种莫名其妙的“火毒”折磨,连死都死不透。
“我不能死。”
这个念头像一颗火星,突然在他混乱的意识里炸开。
他还没搞清楚这到底是个什么世界,还没找到回去的方法,甚至还没好好“活”过一次——就算是作为“影子”,他也不想就这么疼死。
他不是原身那个逆来顺受的性子,他是洛焱酌,是在现代社会摸爬滚打过来的,字典里从来没有“认命”这两个字。
火毒又怎么样?
影子又怎么样?
只要活着,总有办法。
像是被这股求生欲点燃,洛焱酌的手指动了动。
他艰难地抬起手,不是去擦汗,而是按在了自己的小腹上。
原身的记忆里,这里是“丹田”,是内力汇聚的地方。
虽然他还没完全搞懂“内力”是个什么玩意儿,但刚才剧痛的时候,他隐约感觉到有一股微弱的凉气,藏在丹田深处,像是被火毒逼到了角落。
那是原身常年修炼留下的底子。
洛家是武学世家,就算是“影子”,也被要求从小习武,只是不能在外人面前显露。
原身的武功底子其实很好,只是被火毒和“影子”的身份拖累了。
洛焱酌闭上眼睛,忽略掉全身的灼痛,集中所有的注意力,去感受那股微弱的凉气。
很难,就像在沸腾的锅里找一块冰,稍不注意就被热浪吞没。
他的额头青筋暴起,汗水顺着下颌线往下滴,砸在石地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一次,两次……就在他快要放弃的时候,指尖突然传来一丝微弱的凉意。
像一根冰丝,顺着他的指尖,慢慢往丹田的方向钻。
那凉意很淡,甚至不足以抵消万分之一的灼痛,可它是“凉”的——在这片被火毒统治的身体里,这一丝凉意,就是救命的稻草。
洛焱酌死死抓住这丝凉意,用意念引导着它,一点点在经脉里游走。
每走一寸,都像在滚烫的油锅里捞东西,疼得他浑身发抖,可他不敢停。
他能感觉到,那丝凉气所过之处,肆虐的火毒似乎稍微收敛了一点,就像遇到冷水的火星,虽然还在燃烧,却不再那么疯狂。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炷香,也许是一个时辰。
当那丝凉气终于在丹田周围绕了一圈,回到原点时,洛焱酌几乎虚脱。
他瘫在石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虽然身体依旧滚烫,经脉里的灼痛也没完全消失,但那种要把人撕裂的剧痛,终于退潮了。
他的手指微微动了动,这次能感觉到石地的凉意了——很淡,但真实存在。
面具下的眼睛缓缓睁开,透过透气孔漏下的光,他能看到自己的手腕,皮肤还是红的,像煮熟的螃蟹,但至少不再像刚才那样,仿佛下一秒就要渗出血来。
“呼……”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胸口的闷堵感消散了不少。
就在这时,石屋的门被轻轻推开了。
一道身影逆光站在门口,身形颀长,穿着月白色的锦袍,袖口绣着暗金色的火焰纹。
他的脸色很白,是那种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手里端着一个黑漆托盘,上面放着一个青瓷碗,碗里的药汁冒着淡淡的热气。
洛延昇。
洛焱酌的身体本能地绷紧了。
不是因为恐惧,是原身残留的情绪——一种复杂的、掺杂着依赖和抗拒的感觉。
洛延昇没有立刻进来,只是站在门口,目光落在地上蜷缩的身影上。
他的眼神很复杂,像蒙着一层雾,看不透是关切还是别的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才轻轻迈开脚步,锦袍的下摆扫过石地,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毒发刚过?”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像是也耗费了不少心神。
洛焱酌没有说话,只是闭上了眼睛。
他还没准备好和这位“哥哥”打交道。
原身的记忆里,洛延昇对他很好,会亲自送药,会在他毒发时守在石屋外,会用最温柔的语气叫他“阿酌”。
可那份好里,总带着一种让人窒息的控制欲——就像现在,他明明可以让下人送药,却偏要亲自来。
洛延昇把托盘放在石屋角落的石桌上,拿起青瓷碗,用小勺轻轻搅动着药汁。
药香弥漫开来,是一种很苦的味道,混合着几味罕见的凉性药材。
“这是用冰莲、雪芝和寒泉水熬的,能压一压你体内的火气。”
他说着,走到洛焱酌身边,微微蹲下身子。
他的动作很轻,生怕碰疼了他似的,可洛焱酌却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像一张网,牢牢地罩在自己身上。
洛焱酌依旧没动。
他能感觉到洛延昇的手指快要碰到他的肩膀了,那手指很凉,和他滚烫的皮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阿酌,张嘴。”
洛延昇的声音放得更柔了,像哄孩子一样。
洛焱酌猛地睁开眼睛,面具下的目光带着一丝警惕。
他不是原身,不会对这种“温柔”照单全收。
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可刚一动,经脉里又传来一阵隐痛,让他闷哼了一声。
洛延昇的眼神暗了暗,扶住他的胳膊,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别动,你现在身子虚。”
洛焱酌被迫靠在他怀里,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药香,和自己身上的汗味、血腥味混合在一起,有种诡异的和谐。
他能感觉到洛延昇的胸膛很凉,甚至有些单薄,和他那副温润如玉的外表不太相符。
“喝了药,会好受些。”
洛延昇舀起一勺药汁,递到他嘴边。
药汁的热气拂过面具的边缘,带来一丝暖意。
洛焱酌犹豫了一下,还是张开了嘴。
药很苦,苦得他舌尖发麻,可咽下去之后,丹田深处真的传来一丝凉意,和他刚才引导的那股凉气呼应着,让身体的灼痛感又减轻了几分。
一碗药很快喝完了。
洛延昇把空碗放回托盘,又拿起旁边的水囊,拧开盖子递给洛焱酌。
“漱漱口。”
洛焱酌接过水囊,喝了两口,嘴里的苦味淡了些。
他靠在石壁上,稍微恢复了点力气。
石屋里安静下来,只有两人的呼吸声。
透过透气孔漏下的光,己经从惨白变成了昏黄,看来己经到傍晚了。
“下次毒发,提前告诉我。”
洛延昇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我好让厨房准备些清淡的吃食。”
洛焱酌没有回答。
他在想别的事情——刚才引导内力的感觉,似乎并不是错觉。
如果他能掌握这种方法,是不是就能减轻火毒的痛苦?
甚至……找到彻底解决火毒的办法?
“阿酌?”
洛延昇见他不说话,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
洛焱酌的手猛地缩了一下。
不是故意的,是条件反射——他怕自己身上的热气烫到他。
洛延昇的手指僵在半空,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快得让人抓不住。
过了一会儿,他才收回手,站起身。
“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看你。”
他转身走向门口,锦袍的下摆扫过石地,依旧没有声音。
走到门口时,他突然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别忘了,三日后,该‘换药’了。”
“换药”两个字,像一根针,刺破了石屋里短暂的平静。
洛焱酌的身体猛地一僵,面具下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
他知道“换药”是什么意思——就是抽他的血,给洛延昇当“药引”。
石屋的门被轻轻关上,落了锁。
屋子里又恢复了黑暗和寂静,只有屋顶的透气孔,还漏下一缕昏黄的光。
洛焱酌靠在石壁上,手指紧紧攥成拳头。
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感,可这痛感,却让他更加清醒。
火毒,影子,抽血……他在这个世界的“命运”,似乎从一开始就被写死了。
可他洛焱酌,从来就不是个信命的人。
他抬起手,摸了摸脸上的面具。
乌金岩的质地很坚硬,冰凉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
他知道,这面具下的脸,和洛延昇长得一模一样——原身的记忆里,他们是双生子,连眉眼都分毫不差。
凭什么,一个在阳光下,一个在阴影里?
凭什么,他的痛苦,要成为别人的“生机”?
洛焱酌深吸一口气,丹田深处的那丝凉气,似乎又活跃了几分。
他缓缓闭上眼睛,脑海里开始回放刚才引导内力的感觉。
虽然很微弱,但他能肯定,那不是错觉。
也许,这具身体里的火毒,并非无药可解。
也许,他这个“影子”,也未必不能走到阳光下。
石屋外的夜色越来越浓,蝉鸣和花香透过门缝钻进来,带着南离特有的温热气息。
石屋里,洛焱酌的呼吸渐渐平稳,可他攥紧的拳头,却没有松开。
他知道,从他决定反抗命运的这一刻起,这场冰与火的劫数,才刚刚开始。
而他,必须活下去,不仅要活下去,还要活得像个人——一个有尊严、能自己做主的人。
屋顶的透气孔里,最后一缕天光也消失了。
石屋里陷入彻底的黑暗,只有洛焱酌的眼睛,在面具下,亮得像两簇不肯熄灭的火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