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素是在一阵尖锐的心脏除颤仪警报声中，咽下最后一口气的。
她的意识飘在半空，像一缕无法散去的青烟，冷冷地看着ICU病房里，那个心电图已经变成一条直线的、骨瘦如柴的自己。
三十五岁，胃癌晚期，油尽灯枯。
病房外，她的亲人们，她拼死拼活撑起了一辈子的“家人”，正在为她的遗产，进行着最后的、丑陋的争吵。
“大哥，素素那套市中心的房子，怎么说也该留给我家明杰当婚房吧？他可是素素最疼的侄子！”这是三婶尖酸刻薄的声音。
“放屁！林素的公司是我帮着跑前跑后的，股份必须有我一份！”大伯的声音，一如既往地贪婪而无耻。
“还有她那辆车，我早就看上了……”
“她的存款……”
林素的父母，那对被她用半生血汗供养起来的、老实懦弱的夫妻，只是在一旁小声地抽泣着，一句话也不敢说。
没有一个人，为她的死，流一滴真正的眼泪。
她为这个家，付出了全部。从一个三流大学的毕业生，拼到上市公司老总，没日没夜地工作，不敢病，不敢停。亲戚们把她当成提款机，弟弟的学费，大伯的赌债，三婶儿子的首付……她像一头被蒙上眼睛的驴，被这个家族榨干了最后一滴血。
换来的，就是这个结局。
真不值啊……
如果……如果能重来一次……
强烈的、不甘的恨意，像黑洞一样，吞噬了她最后的意识。
“姐！姐！你醒醒啊！你别吓我！”
一阵剧烈的摇晃和焦急的哭喊，将林素从无边的黑暗中猛地拽了出来。
她猛地睁开眼，刺眼的阳光让她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眼前，是弟弟林帆那张还带着几分稚气的、哭得通红的脸。
“姐，你终于醒了！你都发烧两天了，再不去医院怎么行！”
林-素-怔-住-了-。
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抚上自己的额头。滚烫的，是的，在发烧。但更让她震惊的，是这只手。
光滑，细腻，没有因为常年输液而留下的针孔和疤痕。
她环顾四周。
这里是她大学毕业后，租的第一个小公寓。空间狭窄，家具陈旧，墙上还贴着几张过时的电影海报。
这是……十年前？
她猛地掀开被子，冲到卫生间。镜子里，映出一张二十五岁的、因为发烧而脸色潮红，但充满了胶原蛋白的脸。
不是那个被病痛和劳累折磨得不成人形的自己。
她……重生了。
重生在了她刚刚为了给大伯儿子凑首付，签下第一份对赌协议，把自己逼上绝路的那个时间点。
“嗡……嗡……”
床头柜上，手机疯狂地振动起来。
林素走过去，看了一眼屏幕，瞳孔猛地收缩。
来电显示：大伯。
那个前世在她病床前，商量着如何分掉她公司的男人。
林素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带着无尽嘲讽的笑意。
她接起了电话。
“喂？素素啊！你那笔钱怎么样了？你弟弟上大学可就指望你了！我跟你说，你看好的那家公司，我已经帮你联系好了，你赶紧把合同签了，别耽误了正事！”电话那头，传来大伯理所当然的、颐指气使的声音。
和前世，一模一样。
就是这通电话，让她高烧不退，也咬着牙，拖着病体，去签下了那份将她未来十年都死死捆绑住的卖身契。
但这一次……
“哦。”
林素只冷冷地应了一声。
“哦？哦是什么意思？我跟你说话你听见没？你……”
“嘟……嘟……嘟……”
林素直接挂断了电话，然后，毫不犹豫地将那个号码，拖进了黑名单。
整个世界，瞬间清净了。
“姐？你怎么……”林帆看着她的举动，目瞪口呆。在他印象里，姐姐对大伯，向来是言听计从的。
林素没有解释，她转身，拿起自己的手机，拨通了另一个号码。
是她的创业伙伴，也是她公司现在的二把手，陈宇。
电话很快接通了。
“喂，林素？你身体好点没？你别急，跟宏盛的合同我已经帮你……”
“陈宇。”林素打断了他，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帮我联系收购方。”
“什么？”陈宇以为自己听错了。
林素看着窗外，前世种种，如走马灯般在眼前闪过。那些深夜的胃痛，那些酒桌上的赔笑，那些被亲戚堵在门口要钱的屈辱……
够了。
真的，够了。
她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我要把公司，卖了。”
电话那头的陈宇，沉默了足足有十几秒。
“林素，你是不是烧糊涂了？卖公司？我们才刚刚拿到A轮融资，下个月就要开发布会，现在是公司最好的时候！”他的声音充满了震惊和不解。
“我没糊涂，陈宇，我这辈子都没这么清醒过。”林素的语气依旧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燃尽一切后的灰烬，和灰烬中重新生出的、坚不可摧的决心。
“这个公司，就像我的孩子，我比谁都清楚它的价值。但现在，我不想养了。”
“为什么？！”
“因为我累了。”林素轻轻地说出这三个字，却仿佛抽干了全身的力气，“我不想再当一头被蒙着眼睛拉磨的驴了。我想歇歇。”
前世，她就是这么一头驴。为了所谓的“家族荣耀”，为了满足那些永无止境的贪欲，她不停地向前跑，不敢停歇。磨盘越来越重，鞭子越抽越狠，而她得到的，只有一身伤病和一句“你能干，你就该多出点力”。
凭什么？
她欠谁的？
“林素，你再考虑一下，这不是小事……”
“不用考虑了。”林素直接打断他，“你是我最信任的伙伴，这件事，交给你去办。找最好的中介，用最快的速度，以一个让他们无法拒绝的价格，把它卖掉。我只要现金，其他的，我什么都不要。”
说完，她便挂了电话，不给陈宇任何再劝说的机会。
“姐……你……你真的要把公司卖了？”林帆站在一旁，脸上写满了担忧和迷茫，“那……那我们以后怎么办？大伯他们……”
“没有他们了。”林素转过身，看着自己这个比她小了七岁，还带着学生气的弟弟，眼神是从未有过的柔和。
前世，林帆虽然也享受着她的付出，但他对那些亲戚，同样充满了厌恶，只是人微言轻，不敢反抗。在她死后，也是这个不成器的弟弟，抱着她的骨灰，哭得撕心裂肺。
“小帆，你听着。”林素走到他面前，按住他的肩膀，一字一句地说道，“从今天起，这个家，换我来做主。以前是我错了，我不该为了那些不相干的人，把自己，也把我们这个小家，逼上绝路。”
她没有详细解释重生的事，那太过匪夷所思。但她眼中那份超越年龄的疲惫和决绝，却让林帆莫名地感到信服。
“至于以后……”林素的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真正的，轻松的笑意，“我们去过好日子。不上班，不赚钱，就拿着钱，痛痛快快地玩。天塌下来，有姐给你顶着。”
林帆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姐姐。
一直以来，姐姐都是紧绷的，严肃的，像一个高速旋转的陀螺。她的眉头总是皱着，谈论的永远是公司的业绩和下个季度的目标。
她从未笑得如此轻松，如此……像个二十五岁的年轻人。
“姐……”他哽咽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林素摸了摸他的头，然后转身，开始收拾东西。
她的动作很快，目标明确。
所有和工作相关的东西，文件，合同，策划案……全部被她扔进了垃圾袋。
所有昂贵但穿着累脚的高跟鞋，束缚身体的职业套装，也全被她打包，准备扔掉。
她只留下了几件最舒服的T恤和牛仔裤。
做完这一切，她拿出手机，无视上面几十个来自各个亲戚的未接来电和辱骂短信，直接订了三张去云南的机票。
一张给爸妈，一张给林帆，一张给自己。
然后，她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喂，闺女啊，你大伯刚打电话来，说你把他电话挂了？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电话刚一接通，就传来母亲那带着责备和无奈的声音。
“妈。”林素平静地打断了她，“你和爸，现在就去收拾东西。”
“收拾东西？干嘛？”
“我给你们报了个旅游团，明天就出发，去云南玩一个月。”
“什么？！去旅游？还是一个月？！”母亲的声音瞬间拔高了八度，“你疯了！哪有那个闲钱！你公司不要了？你弟弟下学期的学费怎么办？你表哥的婚房……”
“钱的事，你不用管。”林素的语气不容置疑，“公司，我已经卖了。以后，我们都不用再为钱发愁了。”
“至于表哥的婚房……”林素冷笑一声，“让他自己去挣吧。从今天起，我们家，不养闲人。”
电话那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林素知道，她的这番话，对她那对老实了一辈子的父母来说，无异于一场地震。
但她不后悔。
有些毒瘤，必须用最快的刀，最狠的力，才能彻底切除。
长痛，不如短痛。
挂掉电话，林素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那副套在她身上，压了她整整十年的沉重磨盘，终于，被她亲手，砸碎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