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考场设在县城的中学。
这是我第一次进城。
灰扑扑的街道,比公社宽敞得多,偶尔有绿色的吉普车和拖着黑烟的拖拉机驶过,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低矮的平房间,夹杂着几栋显眼的二层红砖楼。
但我无暇欣赏这“繁华”景象,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寻找考点上。
县一中的大门敞开着,门口拉着红色的横幅,上面写着“1979年全国高等学校招生统一考试XX县考点”。
黑压压的考生和送考的家长挤在门口,人声鼎沸。
空气里弥漫着紧张、期待和各种复杂的气味。
我攥着准考证,手心全是汗,拖着沉重的腿,艰难地往门口挤。
我的出现,再次引起了小范围的骚动。
“看那个女的,腿好像有毛病……”
“她也来考试?哪个村的?”
“穿得真破……”
这些目光和议论,此刻已经无法在我心里掀起太多波澜。
我的全部心神,都系在即将开始的考试上。
核对准考证,进入校门,找到对应的教室。
教室很旧,墙壁斑驳,但桌椅摆放得整整齐齐。
我按照准考证上的座位号,找到靠窗的一个位置坐下。
阳光透过沾满灰尘的玻璃窗照进来,在斑驳的桌面上投下不规则的光斑。
我的手放在冰凉的桌面上,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脉搏的狂跳。
监考老师是两个表情严肃的中年人,一男一女。
他们用带着口音的普通话宣读了考场纪律,声音在空旷的教室里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试卷发下来了。
薄薄的几张纸,散发着新鲜的油墨味道。
这一刻,我的心反而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像是一个等待了太久的战士,终于听到了冲锋的号角。
我深吸一口气,拿起那支建国哥送我的、削得尖尖的铅笔,翻开了试卷。
第一门考语文。
前面的基础知识,有些我会,有些模棱两可,有些完全不会。
我跳过那些没把握的,先做有把握的题目。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教室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偶尔响起的咳嗽声。
到了作文题。
题目是:《难忘的一天》。
我看着这个题目,愣住了。
记忆像决堤的洪水,汹涌而来。
哪一天最难忘?
是阿娘去世的那天?是向东南离开的那个早晨?还是我晕倒在工具棚的那晚?
不。
都不是。
我最难忘的,是阿娘把向东南带回家的那个黄昏。
是那个明媚少年,笑着对我说“小月,上来,哥背你”的瞬间。
那是我灰暗童年里,唯一的光。
我的眼眶有些发热。
我低下头,忍住鼻尖的酸涩,拿起笔,开始在草稿纸上构思。
我没有写那些宏大的叙事,也没有编造虚假的感人故事。
我写了那个黄昏,写了那个少年,写了他带给我的温暖和陪伴,也写了他离开后,我的等待和挣扎。
我用最朴实的语言,写我最真实的情感。
笔尖在纸上滑动,那些压抑了多年的委屈、思念、不甘和怨恨,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我写得很快,几乎是一气呵成。
写完最后一个字,放下笔,我才发现,眼泪不知何时已经滴落在了试卷上,晕开了一小团墨迹。
我赶紧用袖子擦干。
接下来的数学、政治、历史、地理……一门接一门。
每一门都像一场酷刑。
试卷上的题目,对我来说,大多都太难了。
尤其是数学,那些复杂的公式和图形,我看得眼花缭乱,很多题目连题意都理解不了,只能连蒙带猜。
政治和史地,靠着我死记硬背的功夫,勉强能答上一些。
但我知道,远远不够。
期望像肥皂泡,在考试的过程中,一个接一个地破灭。
考最后一门时,我已经身心俱疲,几乎虚脱。
看着试卷上大片大片的空白,和那些胡乱写上去、自己都不知道对错的答案,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绝望感,像冰冷的潮水,将我淹没。
果然……还是不行吗?
我果然,还是那个没用的瘸腿小怪物。
考试结束的***响起,像一声赦令。
我几乎是瘫坐在椅子上,浑身冷汗,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周围的考生们或兴奋,或沮丧,或激烈地讨论着答案,收拾东西离开。
教室里很快空了下来。
只剩下我,和那个正在整理试卷的女监考老师。
她看了我一眼,目光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轻声说:“同学,考试结束了,该交卷了。”
我这才如梦初醒,颤抖着手,把那张几乎空白的试卷交了上去。
走出考场,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
我眯着眼,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感觉像是做了一场漫长而疲惫的梦。
梦醒了,我还是我,那个一无所有的周小月。
回去的路,变得无比漫长。
我拖着像是灌了铅的右腿,一步一步,挪出县城,走上回村的土路。
每走一步,心里的绝望就加深一分。
我知道,我考不上了。
我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坚持,到头来,只是一场笑话。
天快黑的时候,我才终于看到柳树沟村口那棵熟悉的老槐树。
槐树依旧光秃秃的,在暮色中像一个沉默的巨人。
我走到槐树下,靠着粗糙的树干,缓缓滑坐在地上。
身心俱疲,万念俱灰。
我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那个小泥人。
泥人在暮色中显得更加灰暗,那道裂纹,似乎也更深了。
我看着它,眼泪终于忍不住,像断了线的珠子,汹涌而出。
“哥……”我对着冰冷的泥人,哽咽着,像小时候一样无助,“我考不上……我找不到你了……我该怎么办……”
寒风呼啸着吹过空旷的田野,卷起枯黄的草叶,像是在为我奏响一曲失败的哀歌。
我不知道在槐树下坐了多久,直到浑身冻得麻木。
就在我几乎要被绝望吞噬的时候,一个声音在我头顶响起,带着几分不确定:
“请问……是柳树沟大队的周小月同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