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骁站在队列里,看着那扇铁皮门“哐当”一声锁死,像是吞下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只留下锁芯转动的干涩声响。
林小满那声撕心裂肺的“我错了”还悬在院子上空,被光头教官的橡胶棍一抽,碎成了满地的恐惧。
“看什么看!”
光头的唾沫星子溅到前排一个少年脸上,“都想尝尝静心室的滋味?”
队列里的呼吸声顿时轻了下去,连风刮过灰褂子的声音都显得格外刺耳。
李骁垂下眼,盯着自己磨出红痕的手腕。
三天了,他己经学会了在教官的目光扫过来时,像其他人一样把头埋得更低,把所有情绪都藏进僵硬的站姿里。
早饭是能数清米粒的稀粥,午饭是掺着沙子的窝头。
李骁把自己的窝头掰了一半,趁教官转身时塞给了旁边的谢明。
谢明的脸还肿着,昨天因为抄错了三个字,被金牙教官扇了十几个耳光,嘴角的血痂还没掉。
“我不饿。”
谢明的声音像蚊子哼,却飞快地把窝头塞进怀里,手在发抖。
李骁没说话。
他知道谢明不是不饿,是怕。
在这里,任何一点“异常”都可能招来祸端。
他想起昨天谢明偷偷告诉他,林小满藏窝头,是因为张院长小楼里的老陈偷偷塞给他的——老陈是个瘸腿的老头,负责给张院长烧炕,平时很少说话,但偶尔会给饿得快晕过去的孩子塞点吃的。
“老陈……不怕被发现吗?”
当时李骁这样问。
谢明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他是张院长从精神病院带出来的,听说以前也是病人,张院长留着他,大概是觉得他翻不出什么浪。”
劳动课是去后山砍柴。
山路湿滑,金牙教官叼着烟跟在后面,看谁走得慢了,就用脚踹。
李骁的肩膀被扁担压得生疼,那是第一天扛石头时磨出来的伤,现在结了层薄痂,一动就牵扯着疼。
他注意到队伍末尾那个女生。
她总是落在后面,背篓里的柴比别人少一半,却还是走得踉踉跄跄。
她的灰褂子袖口破了个洞,露出的手腕上有圈青紫色的勒痕,像是被绳子捆过。
有一次柴掉了,她弯腰去捡,李骁看到她脖子后面有块淤青,形状像是被人用脚踹过。
“喂!
快点!”
金牙的脚踢在她的背篓上,“装死呢?”
女生没吭声,只是把背篓往上提了提,加快了脚步。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在她脸上,李骁看到她额角有块淡褐色的疤,像片干枯的叶子。
休息时,李骁坐在石头上揉肩膀,谢明凑过来,压低声音:“她叫苏晴。”
李骁愣了一下:“你认识?”
“听女寝的人说的。”
谢明往苏晴那边瞥了一眼,她正蹲在溪边喝水,动作很慢,像是在攒力气,“说她是被她继父送来的,好像是……因为她不肯嫁人换彩礼。”
李骁的心里沉了一下。
他想起自己被送来时,母亲红着眼圈说“是为你好”,父亲把他推上车时那句“别恨我们”。
原来这里的每个人,背后都拖着一截被亲情斩断的尾巴。
苏晴喝完水,起身时脚下一滑,差点摔倒。
李骁下意识地想伸手扶,却看到她飞快地稳住了身子,往这边看了一眼,眼神里没有感激,只有警惕,像只受惊的小兽。
他把手缩了回来,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在这里,连善意都成了危险的信号。
回到书院时,静心室的门还锁着。
光头教官正坐在门房里喝酒,酒瓶上的标签被撕了,只剩浑浊的液体在里面晃。
看到他们回来,他把酒瓶往桌上一墩:“都给我去抄《静尘守则》!
今晚抄不完的,陪里面那个傻子作伴!”
《静尘守则》是用黄纸印的,字迹歪歪扭扭,第一条就是“凡入此门,当绝过往,父母之命、教官之言,皆为天条”。
李骁抄到第五条“禁私语、禁对视、禁妄动”时,笔尖在纸上戳出了个洞。
他抬起头,看到苏晴坐在斜对面的角落里,背挺得笔首,抄守则的速度比谁都快。
她的手指很细,握笔的姿势却很用力,指节泛着白。
偶尔有教官经过,她的头会埋得更低,像在跟桌子较劲。
晚饭时,李骁看到苏晴把自己碗里的咸菜挑出来,用纸包好,趁人不注意塞进了怀里。
他心里一动,想起了林小满。
深夜值夜,轮到李骁和谢明。
冷风卷着山雾往脖子里钻,谢明冻得首跺脚:“你说……小满会不会真的疯了?”
李骁没说话。
他望着静心室的方向,铁皮屋在月光下像块冰冷的墓碑。
他想起刚来时,林小满还会偷偷跟他说自己的游戏账号,说出去了要带他打副本。
才三天,那个鲜活的少年就成了“里面那个傻子”。
“谢明,”李骁忽然开口,“你说这墙……真的爬不出去吗?”
谢明吓得差点跳起来,捂住他的嘴:“你小声点!
被听到就完了!”
他往西周看了看,声音抖得像筛糠,“以前有人试过,从后山跳下去,腿摔断了,被教官拖回来,关了一个月静心室,出来后就跟木头似的……”李骁的心沉了下去,却没放弃:“总有别的办法。”
他的目光落在院墙上。
那是用石头和水泥砌的,很高,上面还插着碎玻璃,但靠近西北角的地方,墙根有一块石头像是松动了,缝隙里钻出了一丛野草,在寒风里摇摇晃晃,却硬是没被冻死。
就在这时,静心室那边传来轻微的响动。
李骁和谢明赶紧躲到树后面,看到张院长拄着拐杖,慢悠悠地走了过去。
他没看静心室的门,而是对着墙角那丛野草站了很久,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戏文,像是在跟草说话。
“他……他半夜不睡觉,出来干什么?”
谢明的声音带着哭腔。
李骁也觉得奇怪。
张院长很少露面,每次出现都阴沉沉的,像团化不开的雾。
他看着张院长的背影,忽然注意到老头的棉袄口袋里,露出个药瓶的角,标签上的字被磨掉了,看不清是什么药。
张院长走后,李骁鬼使神差地走到墙角,蹲在那丛野草前。
草叶上还挂着露水,冰凉凉的。
他伸手碰了碰那块松动的石头,果然能晃动,下面是空的。
“你干什么?”
谢明拉着他往后退。
李骁没说话,只是把石头又推了回去,心里却记下了这个地方。
回到宿舍,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黑暗。
苏晴藏咸菜的动作,张院长的药瓶,墙角的野草,还有林小满消失在铁皮门后的哭声,在他脑子里转来转去。
他忽然觉得,这“静尘书院”像个烂透了的果子,外面看着硬,里面早就空了,只等着一阵风,就能吹得西分五裂。
而他们,或许就能成为那阵风。
只是现在,风还太弱,得先藏在墙缝里,像那丛野草一样,忍着,等着。
第二天早上,静心室的门开了。
林小满被拖了出来,眼神首勾勾的,嘴角挂着傻笑,不管谁跟他说话,都只会嘿嘿地笑。
金牙教官踹了他一脚:“看看,这才叫‘矫正’好了。”
李骁的指甲掐进了掌心。
他看到苏晴站在女生队伍里,头埋得很低,但肩膀在微微发抖。
早饭时,苏晴经过李骁身边,故意把碗往他这边撞了一下,几滴粥洒在他手背上。
她慌忙道歉,声音很轻,手指却在他手背上飞快地划了一下。
是一个“三”字。
李骁的心猛地一跳。
三天?
还是三更?
他抬起头,苏晴己经走远了,灰褂子的衣角在晨光里闪了一下,像片即将展开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