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体悬挂在无尽的黑暗深渊之上,唯一的支撑就是这根锈迹斑斑、微微颤抖的横杆。
下方,是如同巨兽喉咙般的巨大圆形管道,深不见底。
而上方,几十米处,几道刺眼的白色光柱正缓缓扫过,如同狱卒的探照灯。
“他们还在上面。”
艾拉的声音从他身侧传来,压得极低,却因西周的寂静而显得异常清晰。
她和利努斯并排挂在横杆上,姿势比他从容得多,像一只习惯了在悬崖峭壁间攀爬的蜥蜴。
利努斯不敢抬头,他怕自己的脸会反射那致命的光。
他只能死死盯着前方管道壁上的一颗铆钉,试图通过这种方式来锚定自己快要失控的神经。
他的耳朵里,时律卫队制服关节发出的、那种特有的高频摩擦声,如同针扎一般刺痛着他的鼓膜。
他们正在逐层排查这个巨大的通风井。
“别怕,”艾拉似乎感觉到了他的僵硬,“他们不敢下来太深。
这里的环境数据对他们来说是‘异常’的,他们的程序不允许。”
话音刚落,利努斯的心脏猛地一缩。
他听见了。
不是来自上方卫队的威胁,而是来自下方深渊的……苏醒。
那是一种极其低沉的嗡鸣,起初微弱,如同远方的雷声,但正在以一种不可阻挡的态势迅速增强。
整个通风井的金属井壁都随之开始共振。
“那是什么?”
利努斯的声音发颤。
艾拉的脸色也变了。
她侧耳倾听了片刻,眼神中闪过一丝懊恼。
“该死,我算错了周期。
是主换气扇……它要启动了!”
“抓紧了!”
艾拉低吼一声,身体己经开始像钟摆一样前后摆动,试图荡向十几米外、位于九点钟方向的一个小型维修平台。
那是他们唯一的生路。
利努斯的大脑一片空白。
就在几分钟前,他们还站在通风井入口那个小小的平台上,艾拉指着下方,眼中闪烁着冒险的光芒。
“往下走,是我们唯一的路,”她当时这样说,语气轻松得像是在邀请他去公园散步,“别担心,我走过很多次。
只要跟着我,避开几个自动清理的机械臂和定时喷发的蒸汽口就行。”
利努斯当时选择了相信。
他跟随着艾拉,从一个梯子滑到另一根管道,从一个平台跳到另一个横梁。
上城那整齐划一的节律声在他身后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城市内部更加粗野、更加原始的轰鸣。
那是钢铁的骨骼在***,是液压的血液在奔流,是巨大机械脏器的搏动。
这是一个他从未想象过的世界。
他像一个闯入了巨人身体内部的寄生虫,渺小而无助。
他们曾在一个首径不足一米的排热管道里匍匐前行。
管道内壁滚烫,空气中充满了灼热的机油味。
空间狭窄到他们必须紧紧贴在一起才能挪动。
利努斯就在艾拉的身后,她的马尾辫不时会扫到他的脸颊,痒痒的。
他能清晰地闻到她发间的汗味,混杂着某种植物的清香。
他能感觉到她身体的每一寸起伏,她肌肉的每一次绷紧。
这种被迫的亲密让利努斯脸红心跳,却又生不出一丝一毫的旖旎念头。
因为在那个幽闭、滚烫、随时可能被高压蒸汽吞噬的环境里,他唯一能感受到的,是身前这个女孩身体里所蕴含的、那种旺盛而坚韧的生命力。
她的呼吸平稳而有力,她的动作果断而精准。
她是他的领路人,是他在这片钢铁地狱中唯一的信标。
有一次,利努斯凭着他敏锐的听力,及时叫停了艾拉。
“等等!”
他喊道,“前面的管道壁……在发出高频的悲鸣,它快要承受不住压力了!”
艾拉将信将疑地停下,用手指敲了敲管壁。
几秒钟后,他们前方不远处,一声巨响,一道灼热的蒸汽猛地爆开,将那段管道炸得面目全非。
如果他们再往前一步,此刻己经被熔化了。
从那一刻起,艾拉看他的眼神就变了。
不再是带着一丝揶揄和同情,而是多了一种真正的、平等的尊重。
他的“诅咒”,第一次变成了“天赋”。
然而,再敏锐的听力,也无法对抗纯粹的物理规则。
他们终究还是被困在了这里。
“嗡——嗡——嗡——”下方的轰鸣声越来越响,己经形成了持续的强风,向上吹拂,让他们的身体开始剧烈摇晃。
上方的光柱似乎也发现了这里的异常,开始向他们这个方向集中。
“没时间了!
利努斯!
跟着我一起摆动!
一、二、三!”
艾拉大喊着,用尽全力将身体荡了出去。
利努斯咬紧牙关,学着她的样子,将全身的重量都投入到这孤注一掷的摆荡中。
风声在耳边呼啸,他感觉自己的手臂肌肉正在被一寸寸撕裂。
“跳!”
在摆荡到最高点时,艾拉果断地松开了手,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稳稳地落在了那个小小的维修平台上。
她立刻转身,向利努斯伸出了手。
利努斯紧随其后,也松开了手。
但在空中的一瞬间,一股突如其来的强风吹偏了他的身体。
他的指尖堪堪擦过平台的边缘,整个人向着深渊坠去!
“不!”
一声惊呼。
在坠落的刹那,艾拉闪电般地扑倒在地,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巨大的拉力瞬间传来,艾拉的身体被拖得在平台上滑行了半米,半个身子都探出了平台边缘,才堪堪稳住。
利努斯整个人悬吊在她的手臂上,下面是己经开始缓缓旋转的、如同死亡镰刀般的巨大扇叶。
“抓紧我!”
艾拉的脸因为用力而涨得通红,手臂上的青筋根根暴起。
利努斯能感觉到她的手在颤抖,却依旧像铁钳一样有力。
他拼命地用另一只手去够平台的边缘,但就是差那么一点点。
“我……我太重了……”他绝望地说,“放手吧,艾拉!
你自己走!”
“闭嘴!”
艾拉怒吼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哭腔,“我从地炉把你带出来,就没打算把你扔在这里!
用力!
你这个上城的软脚虾!”
“软脚虾”这个词,像一根针,深深刺进了利नु斯的自尊心。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涌遍全身。
他怒吼一声,腰腹猛地发力,身体向上荡起,另一只手终于抓住了平台的边缘!
两人合力,利努斯终于翻上了平台。
他瘫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感觉全身的骨头都散了架。
就在他爬上来的下一秒,下方的巨型风扇开始加速,发出雷鸣般的怒吼。
狂风从他们脚下席卷而过,带着要把一切都撕碎的力量。
上方的探照灯光被快速旋转的扇叶切割得支离破碎,再也无法锁定他们。
他们安全了。
暂时。
利努斯和艾拉并排躺在冰冷的金属平台上,劫后余生地喘息着,谁也说不出一句话。
不知过了多久,利努斯挣扎着坐了起来。
他看向平台之外,然后,他愣住了。
眼前的景象,彻底颠覆了他对“地炉”的所有想象。
那不是一个阴暗、肮脏、充满废料的垃圾场。
那是一个……巨大的、活着的地下洞窟。
洞窟的穹顶高不见顶,隐没在黑暗中,但下方却是一片广阔得望不到边际的、光怪陆离的世界。
无数被废弃的齿轮、管道和金属支架,被重新组合、搭建成了一座座奇形怪状、层层叠叠的建筑,像一片钢铁的丛林。
没有统一的节律,没有整齐的规划。
这里的一切都充满了混乱的、野蛮的生命力。
红色的地热蒸汽从地底的裂缝中升腾而起,如同城市的呼吸。
无数盏颜色各异的灯光——黄的、蓝的、绿的——在建筑间闪烁,像一片倒映在地底的星空。
空中布满了滑索和吊篮,人们就在这些简陋的交通工具上穿梭来往,灵活得像林间的猿猴。
然后,他听到了声音。
那不是上城那种单调、宏大、精准的“嗡鸣”。
那是一首……交响乐。
一首由成千上万种声音组成的、混乱而又和谐的交响乐。
有机器的敲击声,有蒸汽的嘶嘶声,有人们的叫卖声、争吵声、大笑声。
甚至,在某个角落,有利努斯从未听过的、用某种自制乐器演奏出的、不成调却充满***的音乐。
所有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股嘈杂、喧闹,却又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洪流。
在这里,每一个声音都是独立的,每一个节律都是属于自己的。
在这片混乱的交响乐之下,利努斯依然能捕捉到那丝熟悉的脉动——“伟大意志”的节律。
但在这里,它不再是主宰一切的神祇,而变成了一段微弱、遥远、几乎被淹没的背景鼓点。
艾拉也坐了起来,看着利努斯脸上那副震惊到失语的表情,嘴角露出了一丝得意的微笑。
“欢迎来到地炉,利努斯。”
她说,“欢迎来到艾瑟伯格的另一面。”
利努斯没有回答。
他只是侧着耳朵,闭上眼睛,全身心地沉浸在那片声音的海洋里。
他努力地分辨着,追踪着。
忽然,他的眼睛猛地睁开,瞳孔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在那片嘈杂的交响乐中,在那微弱的“伟大意志”的鼓点之上,他听到了第三种声音。
一个全新的、他从未听过的声音。
它既不是机械的哀鸣,也不是城市的节律。
它像是一种……歌唱。
一种由无数细微的、和谐的共鸣组成的、充满了生命气息的歌唱。
它就来自于这片地炉的深处,仿佛是这片混乱之地的灵魂在歌唱。
利努斯转过头,用一种梦呓般的语气,对艾拉说:“它在……唱歌。”
艾拉的身体猛地一僵。
她转过头,那双明亮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纯粹的震惊,这震惊甚至超过了刚才生死一线的时刻。
她看着利努斯,像在看一个刚刚从石头里蹦出来的怪物。
“你说什么?”
“它在唱歌。”
利努斯重复道,他的语气不再是梦呓,而是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笃定。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地炉深处那片最璀璨、最混乱的光海,“不是一个声音,是……所有。
所有这些独立的噪音,铁锤的敲击,蒸汽的嘶吼,人们的交谈……它们看似杂乱无章,但它们共同遵循着一个更深层的、我从未听过的***。
它们在合唱。”
艾拉定定地看了他几秒钟,然后,她笑了。
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带着释然和狂喜的笑。
她一把抓住利努斯的肩膀,用力摇晃着他。
“共鸣!
你听到了‘共鸣’!”
她兴奋地喊道,“我们地炉人叫它‘炉之心弦’!
它不是被创造出来的,它是……生长出来的。
是成千上万个独立的节律,在‘伟大意志’那该死的背景音的压迫下,自发寻找和谐而形成的保护频率!
它既是我们的语言,也是我们的地图!”
利努斯被她晃得头晕眼花,但他的内心却一片澄明。
诅咒,天赋……不,这是一种语言。
他是一个天生的译者。
“所以……”他艰难地开口,“我们可以跟着它走?”
“不是跟着走,是融入进去。”
艾拉放开他,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狡黠。
她指着平台下方一个正在缓缓上升的巨大吊篮,那吊篮里装满了五颜六色的废弃电缆。
“当时机到来时,我们要成为合唱的一部分,而不是一个突兀的独奏。
准备好了吗,上城来的预言家?
我们要去拜访这首交响乐的……首席演奏家。”
她没有解释“首席演奏家”是谁,但利努斯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了一种混杂着敬畏和头疼的复杂情绪。
吊篮在他们下方几米处停住,几个地炉居民开始将平台上的废料往下扔。
他们的动作粗野而富有节奏,每一次投掷都伴随着一声洪亮的号子。
“就是现在!”
艾拉低喝一声,拉着利努斯,以一种近乎融入那些号子节拍的韵律,轻巧地跳进了装满柔软线缆的吊篮里。
他们迅速将自己埋入其中,只露出眼睛。
吊篮开始下降,带着他们沉入这片钢铁丛林。
这是一种利努斯从未有过的体验。
他不再是旁观者,而是成为了这片生音洪流中的一滴水。
他闭上眼睛,将自己完全交给听觉。
他能“看”到周围的一切。
左边三十米,一个焊接工坊正在作业,电焊的“滋滋”声形成了一段急促而灼热的华彩。
右下方,一个地下市场的喧嚣如同持续的打击乐,每一个摊位的叫卖声都是一个独特的音符。
他甚至能“听”出一条隐藏在管道迷宫深处的水渠,那潺潺的水声是一段温柔的、持续的低音提琴。
“往哪边?”
艾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吊篮己经落地,他们正处在一个三岔路口。
利努斯没有睁眼。
他沉浸在“炉之心弦”中,像一个在熟悉的水域中游泳的人。
他过滤掉那些庞杂的、属于集体的旋律,开始寻找一个独立、清晰,却又与整个“共鸣”完美契合的独奏。
他找到了。
那是一个非常奇特的声音。
它不像其他声音那样喧闹,反而带着一种……孤独感。
它由无数细微的、精准的机械啮合声组成,像一台结构复杂到不可思议的钟表在独自吟唱。
这歌声清晰、稳定,充满了大师级的技艺,却又带着一丝不愿与外界交流的固执。
“那边。”
利努斯指向一条最狭窄、最不起眼的小巷,巷口被一团巨大的、不断滴着黑色油污的废弃活塞堵住了一半。
“那段旋律……它在呼唤着特定的零件。
它在悲伤,因为它缺少一个……平衡摆。”
艾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质疑,只是点了点头,率先侧身挤进了那条小巷。
小巷的尽头,是一扇毫不起眼的、由不同金属片拼接而成的门。
门上没有任何标记,也没有门铃。
从外面看,这里就像一个被遗弃的仓库,死气沉沉。
但利努斯知道,那孤独而精妙的歌声,就来自于这扇门后。
“凯尔!”
艾拉走上前,用力拍了拍门,“老家伙,开门!
我带了你需要的东西……还有一个有趣的新玩具!”
门内没有任何回应。
那段精妙的歌声也戛然而止,仿佛演奏者被惊扰,不悦地停下了演奏。
“他不会开门的。”
利努斯忽然说。
“什么?”
艾拉回头看他。
“他不想被打扰。”
利努斯走到门前,伸出手,却没有触摸那扇门。
他闭上眼睛,仔细倾听着门后那片刻意的寂静。
在寂静之下,他听到了微弱的电流声,听到了一个小型伺服电机待机的嗡嗡声。
这是一个陷阱,或者说,一个考验。
“这扇门不是用手打开的。”
利努斯喃喃道,“它是用声音。
这是一个……锁。”
他忽然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在孤儿院里,因为听力过于敏锐,他常常能分辨出锁芯内弹珠因钥匙转动而发出的细微声响。
他曾以为那只是无聊的消遣。
现在,他面对着一把前所未见的、由声音构成的锁。
“让我试试。”
利努斯深吸一口气。
他伸出右手,用指关节,在那扇拼接而成的金属门上,轻轻敲击起来。
咚。
他敲在了一块厚重的铸铁上,声音沉闷。
嗒。
嗒。
他又用指甲,在旁边一块薄薄的黄铜片上,快速弹了两下,声音清脆。
接着,是摩擦一块布满锈迹的钢板,发出“沙沙”声。
然后,用手掌拍击门中央最光滑的一块铝片,发出“啪”的一声闷响。
他没有规律,没有节奏。
他只是在……回应。
回应门后那个演奏者刚刚戛然而止的乐曲的最后一个音符。
他在用自己的方式,为那段孤独的旋律,补上一个和谐的尾声。
一分钟过去了。
门内依旧死寂。
艾拉的脸上露出一丝失望。
就在她准备再次砸门的时候,一连串“咔哒、咔哒”的机械声从门内响起。
无数道门栓、插销、齿轮锁,以一种令人眼花缭乱的复杂顺序,自行收回。
门,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了一道缝。
一股浓烈的、混杂着高级润滑油、冷却液和某种不知名金属粉尘的气味,从门缝里涌了出来。
一个苍老、沙哑、极不耐烦的声音从门后的黑暗中传来:“耳朵不错。
但好耳朵总会招来***烦。”
声音顿了顿,似乎在评估他们。
“要么滚进来,要么滚远点。
你们把外面的噪音带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