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声问,“‘灾殃’众将?”
埃贝乐唇边那点半笑微微一颤,像是被逗乐了。
“当面见过的,只一位。”
她答道,“北伐前,我还在第二军团,奉命去敲开杜马大老爷家的门。”
她抬手,痛快地灌下一口酒。
“我们逼近他封邑的时候,正撞上他的家兵。
那仗打得够呛,有法师坐镇,对方死守要道。
强攻怕得折损三百人,可那条粮路非拔不可。”
那女孩神色紧了紧,身子前倾。
会是哪位?
不会是“黑骑士”,否则埃贝乐定会先提。
身边常随的“将军”也可排除,“刺客”不爱露脸,更不可能闲着说话。
她心底私心希望那人是“游侠”——她最喜欢的传说人物。
“我们正扎栅困敌,等援军来。”
埃贝乐继续说着,“结果来了个陌生人,轻飘飘走到队长面前,拍了拍他肩膀,说,整军出发,马上打进去。”
“男人?”
女孩喉头微动。
那可就……“队长当场就问他是谁。
他笑得挺痞:‘唤我“术士”便好。
那黑心肝差我来给你们开路。
’说完就走了。”
“术士。”
她心头一凛。
人们称他“赤穹之主”,意思天晓得——普莱西人爱摆谱,几百年都改不了这个臭毛病。
埃贝乐的神情忽然变了,嘴角的轻浮褪尽,只剩下眼底一抹难掩的敬畏,还有些许深藏的惧色。
“我们还没走近,”她低声说,“他一离开不到一刻钟,那敌营就烧了起来,火红得像天塌下来。
等我们部队过去,军营完好,帐篷器械都在,唯独不见一个人。
整整一个营,全成了空壳,只剩下盔甲……”女孩背脊泛起一阵寒意。
法师放火不稀奇,可这……根本不是一个档次的事。
“术士”会的,肯定不是正道法术。
“听我一句,”军士低声道,“军团的操练再苦,你也知道,战场上最可怕的狠角色,是站在你这边的。”
她微微点头,还未开口,大门却响起,有新客进来。
她向埃贝乐歉然一笑,转身走向吧台。
回孤儿院的路,是这漫长夜晚中最难熬的一段。
劳瑞城龙蛇混杂,像她这样年纪的孤女,想端酒保这碗饭实属不易,她心里明白得很。
可她又能如何?
那些讲究排场的酒馆,谁肯雇十六岁的孤女?
她也试过,被人冷着脸轰出来几回,才明白这“老鼠窝”算是天上掉下来的机会。
再说了,听醉醺醺的老兵讲战争旧事,起码比听那些行会老爷的官腔强。
当然,这里也不是没有风险。
偶尔有酒客不规矩,她吧台下的短棍可不是摆着好看的。
这些人,挨一记就能老实,若还不服,那她不介意让他们带着几根断指回家。
孤儿院那位女管事知道她在“老鼠窝”端酒时,差点没骂晕过去,骂她败坏门风。
但她咬咬牙,一年后就满十七岁,到时她就是自由身。
只要能攒够入军官学堂的学费,哪怕再挨她半小时的训斥,听她念叨“你结交匪类”,她都认了。
至于学费真正的用途……她从没敢全说。
若是让女管事知道她想投考的,是“恐怖军团”的军官学校,只怕得当场背过去。
子夜钟声响过,她动身返途。
其实夜路比外人想象的安全,虽然城防队早成总督私兵,但他们也怕惹出乱子让军团接管。
说来好笑,不少人巴不得军团回来接手。
说他们冷酷也好,可当初军管期间,治安确实一丝不苟。
只是如今的总督与行会勾结,连城防队都被他玩得团团转,谁都奈何不了。
真要闹事,等军团来收场,那城门上还不得挂一排人头?
帝国管得死紧,别说起义,风吹草动都得压下去。
可就算如此,她还是不想在湖边区多逗留。
这里出了名乱,什么都能碰上。
她真希望身上带把刀子,偏偏上次藏的小刀,被同屋的丫头告了,女管事当场搜出来,罚她三天不许吃晚饭。
她在孤儿院里一向不讨喜,别人逮着机会就踩她一脚。
走到半路,她耳边猛地响起一声尖叫,夹着打斗声,从一条岔巷中传来。
这地界巷道交错,死胡同成堆。
她探头一看,顿时血往上冲:一个穿城防甲的男人,正把一名姑娘压在地上。
那姑娘罩衫撕裂,瑟缩求饶,却没挣扎。
那男人压根没打算让她挣扎。
她深吸一口气。
明理人该扭头走,谁都知道这年头好心没好报。
可偏偏她不长那“明理”的眼睛。
跟一个高她一头、穿甲带兵刃的男人拼命,的确是找死。
但若下手够快,也许能搏出一线生机。
她踏入巷中,目光扫过,一眼瞧见个破旧木箱,塞着些烂菜叶子。
她五指扣住箱沿,悄悄绕到他身后,抡起箱子,朝他后脑狠狠砸下。
箱子应声碎裂,那人首接栽倒在地。
女孩吓得尖叫一声,瘫软在地。
她踹了那人一脚,确认他爬不起来后,才转身朝那姑娘伸手。
可姑娘却满脸惊恐地望着她,像是刚刚的施暴者回魂了一般。
真可笑,出路就在她身后,这姑娘却像被钉住了一样缩着发抖。
“我是来救你的。”
她尽量柔声说,“快走吧,再迟就来不及了。”
话音未落,一记重击砸在她太阳穴上,她倒地翻滚,眼前一片天旋地转。
她还未挣扎起身,眼前便落下一把短剑,刀尖首指咽喉。
持剑者是另一名城防军人,军士衔。
他面无表情,嗓音冷得像冬夜寒风。
“约瑟夫,还行吗?”
被砸那人***着站起,嘴角淌血。
“她下手够狠,准得肿一块包。”
军士冷冷瞪了他一眼:“她没带刀算你命大,蠢货。”
“他刚才要糟蹋那姑娘!”
她气喘吁吁地吼道,“挨揍活该吧?”
军士脸色一沉,没有回答,只盯着同伴。
“你发过誓,再不干这事。”
他说,“你答应过的。”
约瑟夫咂了咂嘴,摆手敷衍。
“要不是我碰巧,谁管她?
打断几根指头,算个教训而己。”
军士叹了口气,语气疲惫:“你看她那罩衫,胸前是帝国孤儿院的徽记。
她要是断了根手指回去,准会被人追问。”
约瑟夫登时脸白如纸,嘴里骂骂咧咧。
她余光扫了一眼那姑娘。
还缩着,像堆破布,眼神空空如死水。
“不行,只能灭口。”
军士语气冷得吓人,“别用刀,太显眼。
巡逻撞见尸体,又没人证,没人会追。”
该死!
她猛地挣脱,拨开剑锋,奋力挣扎想站起。
却不想那人突然收招,剑格撞上她肩头,她一个踉跄,重心全乱。
她强忍着心慌,努力控制呼吸。
但眼前两名壮汉,铁甲披身,刀剑在手,她毫无胜算。
军士扭住她手时,她狠狠抓了他一把,指甲划出血痕。
他倒吸一口凉气,却反手把她摁在墙上,膝盖一别,将她死死钳住。
“约瑟夫。”
军士沉声,“动手。
只这一次。
再不许犯错。”
约瑟夫点头如捣蒜,嘴里嘀咕着“最后一次”。
军士的手,缓缓收紧她的喉咙。
她挣扎着掰他的手,力气却远远不敌。
“姑娘,”他冷声说,“这年头,英雄没好下场。”
“夸口未成事,向来是大忌。”
一个陌生的男声淡淡响起。
黑暗里冲出一道人影,脚步无声,却如风雷般拍飞了军士。
另一道更庞大的身影,像提小鸡一样揪起约瑟夫。
她贪婪地喘气,咳了几声,终于缓过来。
那位出手相救的男子,半跪在角落里,把厚斗篷披在姑娘肩上,才慢慢站起。
他肤色苍白,身穿素色甲胄,却步履轻盈,像穿着布衣。
那双浅绿色的眼睛望向她,平静却压迫感十足。
她瞥见他腰间佩剑,又转向那位女战士——或更确切说,是像巨灵神般的存在。
她高出常人三尺,肩宽背阔,单手就拎着那昏厥的军士。
她强忍咳嗽,刚想起身,那男子的目光便落在她身上,带着一丝探究。
“趴着更安全,军士。”
男子道,“不然我可不保证你会少几颗牙。”
她喑哑地说了句“谢谢”,声音几不可闻。
男子颔首。
“队长,”他朝女战士示意,“安顿他。”
那女战士不作声,一拳将约瑟夫打晕,又拖着他沉重的身子离开了巷子。
“我认得您!”
艾伦挣扎着开口,声音带着惊恐,“您是黑骑士!
我们是自己人啊!”
女孩浑身一震,胃里猛地翻了个底朝天。
诸神在上,她竟然——离“黑骑士”那么近?!
他是战争的化身,是传说中冷面屠夫,是普莱西人用来吓小孩的鬼怪。
卡洛人提起他,宁愿碰上瘟疫也不愿与之交手。
“不是。”
黑骑士声音低沉,几近耳语,“你们不是。”
铁靴一扫,艾伦也躺倒了。
“萨巴赫,”他转头道,“那边有间安全屋,把人安置好。”
女战士微微挑眉:“不押去城防署?”
“这事,三刻钟后马苏斯就会知道,”骑士冷声道,“没必要提前示警。”
“那姑娘呢?”
二人看向角落,那受害者仍瑟缩在地,斗篷包裹下仍在发抖。
“派人送她回去。”
骑士斩钉截铁,“今晚她受够了。”
女战士不发一言,抓起一名军士的脚踝,将他拖进了夜色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