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倾，碎铁城被浸泡在一种粘稠的黑暗里。雨水不再是水，而是无数沉重的铁钉，从墨汁般翻涌的天幕中倾泻而下，狠狠砸在屋顶、街道、以及城外那亘古沉默的漆黑山崖上，发出令人心悸的轰鸣。风裹挟着雨，撞在歪斜的窗棂上，发出垂死野兽般的呜咽。

铁匠铺里，却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炉膛内，火焰正进行着最后的狂欢。赤红、金黄、甚至刺目的白炽，火焰的舌头贪婪地舔舐着空气，每一次吞吐都带起滚滚热浪，将弥漫的煤烟和水汽粗暴地推开。墙壁被经年累月的烟火熏烤得如同涂了一层厚厚的黑釉，火光映上去，只能反射出几点幽深、模糊的微光。

陈铁，铺子里唯一的学徒，正站在那巨大的铁砧前。汗水顺着他削瘦的脸颊和脖颈蜿蜒而下，流进打着补丁、早已被火星烫出无数焦痕的粗布短褂里，留下深色的印记。每一次轮锤砸下，他全身的肌肉都随之绷紧、贲张，发出沉闷的“嘿”声，仿佛要把整个身体的力量都贯注进去。汗水滴落在滚烫的铁砧边缘，“嗤”地一声，化作一缕转瞬即逝的白烟。

他捶打的是一块犁头胚子，刚从炉火中钳出不久，通体透出一种令人不敢直视的橙红。锤头落下，发出沉重而富有韵律的“铛！铛！”声，火花四溅，如同节日里最廉价的烟火，短暂地照亮了他紧抿的嘴角和专注得近乎空洞的眼睛。每一次重击，那灼热的金属便微微变形，火星便如受惊的萤虫，带着灼人的热度，向四面八方弹射开去。

一粒火星，格外明亮，在陈铁眼前划出一道短暂的红线，“啪”地一声，落在了铁砧旁角落里堆积的一堆废料上。那堆废料，多是些锻造失败、或是彻底损毁的边角料，扭曲变形，锈迹斑斑，像一堆被遗忘的骸骨。火星落下的地方，恰好压着一根毫不起眼的铁条。

那铁条约莫三尺长，两指并拢粗细，通体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湿滑的铁锈和污垢，黑黢黢的，像一根在泥水里泡了百年的枯枝。它混迹在一堆断裂的锄头、扭曲的镰刀、豁口的斧头中间，如同最卑微的尘埃，早已被所有人遗忘。

可那粒炽热的火星落下，触碰到铁条表面污垢的瞬间——

“嗡……”

一声低沉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颤鸣，毫无征兆地在陈铁耳边响起。那声音极其微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盖过了炉火的咆哮、雨水的喧嚣和他自己沉重的喘息。陈铁轮锤的动作猛地一顿，锤头悬在半空。

他愕然低头，望向那堆废料。

火星在铁条污浊的表面熄灭了，只留下一个微不可察的焦黑小点。那根铁条依旧死气沉沉地躺在那里，看不出丝毫异样。炉火的光芒跳跃着，在它凹凸不平的锈蚀表面投下诡谲晃动的阴影。

刚才那一声……是错觉？是风雨太大，自己太累产生的幻听？

陈铁甩了甩头，汗水飞溅。他深吸了一口混合着煤烟、铁锈和汗味的灼热空气，再次抡起了锤子。也许，只是耳朵被震麻了。他需要集中精神，在天亮前把这犁头打好。

“铛！” 锤头再次落下，撞击在通红的犁胚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就在这巨响的余韵中，那根铁条，极其轻微地，又颤动了一下。幅度小得肉眼几乎无法捕捉，像沉睡的巨兽在噩梦中无意识的抽搐。陈铁全神贯注于眼前的犁胚，并未察觉脚下这堆“废铁”深处，那一声被掩盖在锤音下的、更低沉悠远的叹息。

炉膛里的火，似乎烧得更烈了。空气在高温下扭曲，连那些被熏黑的墙壁都仿佛在微微晃动。

雨，下得更疯了。豆大的雨点砸在铁匠铺低矮的屋顶上，发出密集而沉闷的爆响，如同千万面破鼓在头顶擂动。风从门板的缝隙、墙体的破洞处强行挤入，带着刺骨的湿冷和远方泥泞的气息，瞬间冲淡了炉膛散发出的灼热。

铺子深处，用破旧木板隔出的简陋卧铺上，传来一阵压抑而痛苦的咳嗽声，撕心裂肺，像是要把整个胸腔都咳碎。

陈铁放下锤，用挂在脖子上的粗布汗巾胡乱擦了把脸，快步走到角落的水缸边，舀起半瓢浑浊的凉水，走到卧铺旁。

“老李头，喝口水压压。”陈铁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但在风雨和咳嗽声中显得很轻。

铺着烂草席的木板床上，蜷缩着一个干瘦的老人。他的脸被炉火和岁月熏烤得如同龟裂的树皮，沟壑纵横，此刻因剧烈的咳嗽而泛着病态的潮红。他裹着一床油腻发硬的破棉被，露在外面的手臂枯瘦如柴，皮肤松弛地垂着，布满了老人斑和烫伤的疤痕。

老李头，碎铁城最后的老铁匠。他勉强止住咳嗽，浑浊的眼睛费力地睁开一条缝，瞥了一眼陈铁手中的水瓢，又望了望外面风雨如晦的夜色，喉咙里发出拉风箱般的“嗬嗬”声，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天…漏了…这雨…邪性…”

他枯瘦的手微微抬起，似乎想指向外面，却又无力地垂下，落在身侧一个同样油光发亮的旧皮囊上，无意识地摩挲着。那皮囊的形状很奇特，又扁又长，边缘磨损得厉害，隐约能看到里面包裹着一个硬物的轮廓。

“您少操点心，”陈铁把水瓢凑近老李头干裂的嘴唇，小心地喂了几口，“雨再大，也淋不塌咱这铁窝棚。”他语气故作轻松，但看着老人蜡黄枯槁的脸色，心头却沉甸甸的。老李头的病，入冬后就一天重过一天，城里的赤脚大夫只是摇头，说这是熬干了的油灯，没救了。这铺子，这城，还有他自己……往后该怎么办？一丝茫然和凉意悄然爬上陈铁的心头，比门缝里钻进来的冷风更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