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校门比初中时见过的任何建筑都要气派,浅灰色的门柱上爬着半枯的爬山虎,顶端“市第一中学”几个字被阳光晒得发亮,晃得人不敢首视。
穿着同款蓝白校服的学生像潮水般涌进去,帆布鞋踩在青石板上的声音、家长的叮嘱声、还有男生们打闹的笑骂声,搅成一团嘈杂的热浪,拍得她耳膜发颤。
她从书包侧袋里摸出那张打印着“高一(3)班”的报到条,指尖不小心蹭到了袋里的硬壳笔记本。
本子封面是褪色的银杏叶图案,边角被磨得发毛——这是初中班主任送的毕业礼物,此刻正夹在崭新的课本中间,像个格格不入的旧识。
“林墨禾,记住了,市一中是省重点,进了这里就等于半只脚踏进大学门。”
出门前母亲的话还在耳边响,“别像初中时总在本子上写些没用的,心思要全放在学习上,听见没?”
她当时低着头“嗯”了一声,把母亲塞给她的牛奶盒悄悄塞进书包。
其实她知道,母亲不是真觉得文字“没用”,只是在这个工程师父亲和教师母亲组成的家里,“稳定”和“实际”永远是第一准则。
就像他们坚持让她选理科实验班,哪怕她偷偷在笔记本里写满了关于云、雨和黄昏的句子。
“同学,让让——”身后突然炸开一道少年气的喊声,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
林墨禾下意识往旁边躲,书包带却被什么东西勾了一下,她踉跄着站稳,回头时只看见一个男生的背影扎进人群。
男生的校服外套松垮地搭在肩上,露出里面黑色的运动T恤,书包带斜挎着,甩得像面小旗子。
他跑得太急,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竖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棱角分明的侧脸——那是张很惹眼的脸,鼻梁高挺,下颌线清晰,只是此刻眉头皱着,带着点不耐烦的桀骜。
“站住!”
校门口值周的张老师突然喊了一声,手里的记录本“啪”地拍在掌心,“哪个班的?
开学第一天就迟到三分钟!
校服穿好!”
男生猛地刹住脚,动作急得差点打滑。
他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转过身时,林墨禾正好看清他的眼睛——很亮,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带着点没睡醒的慵懒,却又透着股不肯服软的劲儿。
“知道了,张老师。”
他的声音有点哑,像是刚睡醒,却没怎么辩解,只是慢吞吞地把搭在肩上的校服拽下来,往身上套。
拉链拉到一半卡住了,他低头捣鼓了两下,没拉上去,索性就那么敞着,露出里面T恤上印着的篮球图案。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越过张老师的肩膀,漫不经心地往人群里扫了一圈。
那视线和林墨禾的撞了个正着。
像被烫到似的,她猛地低下头,心脏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
她看见他的喉结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挑了下眉,嘴角勾起个极淡的弧度,快得像错觉。
等她再抬起头时,张老师己经拿着记录本开始登记:“姓名?
班级?”
“陈野舟,高一(7)班。”
男生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钻进林墨禾耳朵里。
陈野舟——她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舌尖像触到颗没化的硬糖,带着点陌生的重量。
她这才反应过来,(7)班是体育特长班。
开学前在新生群里看到过,市一中的体育班藏着不少“大神”,有拿过省运会奖牌的田径选手,还有被国家队教练看中的篮球苗子。
眼前这个叫陈野舟的男生,大概就是其中之一。
张老师在本子上划了个勾,挥挥手让他进去:“下次注意时间,别给你们班扣分。”
陈野舟“嗯”了一声,转身往教学楼走。
经过林墨禾身边时,带起一阵风,裹挟着阳光晒过的青草味,还有淡淡的汗水气息。
她飞快地瞥了一眼,看见他校服后颈的标签没剪掉,像个小小的白色尾巴,随着他的脚步轻轻晃。
林墨禾深吸一口气,攥紧报到条往三楼走。
走廊两侧的公告栏前挤满了人,红底黑字的分班名单被层层包围,她踮着脚在(3)班的名单里找自己的名字,手指划过“林墨禾”三个字时,听见旁边两个女生的议论声飘进耳朵。
“(7)班!
陈野舟在(7)班!”
扎高马尾的女生激动地拽着同伴的胳膊,“我就说他肯定来市一中了!
初中时他代表咱们市拿长跑冠军那次,你还记得吗?
冲线的时候帅炸了!”
“记得记得!”
另一个女生踮着脚往(7)班的名单里看,“刚才在校门口被张老师抓的就是他吧?
穿黑T恤那个?
果然和传闻里一样,拽拽的。”
“什么叫拽啊,那是酷!”
高马尾女生不服气,“听说他篮球也打得超好,以后体育课有眼福了。”
林墨禾的指尖在名单上顿了顿。
原来他不仅是体育生,还是个拿过冠军的“大神”。
她想起刚才他被老师训斥时那副不怎么在乎的样子,忽然觉得那枚没剪掉的校服标签,和他本人一样,都带着点不按规矩来的随性。
(3)班在三楼最东侧,靠窗的位置己经被占得差不多了。
林墨禾选了第三排靠里的座位,刚把书包放进桌洞,同桌就探过头来。
女生扎着双马尾,脸颊圆圆的,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梨涡:“你好呀,我叫许萌萌,小学在实验二小的,你呢?”
“林墨禾。”
她轻声回答,把那本银杏叶笔记本小心翼翼地抽出来,压在数学课本下面。
“墨禾?”
许萌萌眼睛一亮,“这名字好好听,像诗里的!
你是不是很喜欢看书啊?”
林墨禾点点头,没好意思说自己更喜欢写。
那些写在笔记本里的句子,是她藏得最深的秘密——比如初中最后一个傍晚,她写“夕阳把教学楼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未说出口的告别”;比如今早出门时,她写“九月的风很烫,像揣在兜里的期待”。
班会课上,班主任是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自我介绍说姓王,教物理。
他让大家轮流站起来做自我介绍,轮到林墨禾时,她攥着衣角站起来,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大家好,我是林墨禾,喜欢……看书。”
台下传来几声低低的笑,她窘迫地低下头,视线落在前排同学的后脑勺上。
就在这时,眼角的余光瞥见窗外有个身影晃过。
是陈野舟。
他好像刚从走廊经过,校服外套规规矩矩地拉上了拉链,却把袖子卷到了手肘,露出小臂上一道浅浅的疤痕——像是被什么东西划的。
他脚步顿了顿,似乎在看教室里的动静,目光扫过来时,正好对上她慌乱的眼神。
这一次,他没有立刻移开视线。
他靠在走廊的栏杆上,侧着身,阳光落在他半边脸上,把睫毛的影子投在眼下。
林墨禾看见他的嘴角又轻轻挑了一下,像是在笑她的紧张。
“林墨禾同学?”
王老师的声音把她拽回现实,“可以坐下了。”
她几乎是跌坐回椅子上,脸颊烫得能煎鸡蛋。
许萌萌在旁边用课本挡着脸,偷偷戳她的胳膊:“喂,刚才体育班那个帅哥在看你哎!”
“不是的……”她慌忙摆手,心脏却跳得像要撞碎肋骨。
整个上午,林墨禾的注意力都有些涣散。
数学课上老师讲的函数图像,英语课上的语法点,都像隔着层毛玻璃,模糊不清。
她总是忍不住往窗外瞟,操场西侧的篮球架下偶尔会闪过几个穿运动服的身影,她却分不清哪个是陈野舟。
午休时,许萌萌拉着她去食堂。
排队的时候,林墨禾听见打饭窗口的阿姨在聊天:“体育班那帮小子真能吃,尤其是那个叫陈野舟的,一顿能吃三个馒头,还得加俩鸡腿。”
“人家是练长跑的,消耗大嘛。”
另一个阿姨笑着说,“听说这孩子是特招进来的,中考体育满分,文化课也够线,是个好苗子。”
林墨禾端着餐盘找座位时,目光下意识地往男生扎堆的桌子扫了一圈。
靠角落的那一桌,陈野舟正背对着她坐着,校服外套搭在椅背上,露出的后颈依旧没剪掉标签。
他好像在听同伴说话,肩膀偶尔会抖一下,像是在笑。
“别看了,再看人家要回头了。”
许萌萌戳了戳她的胳膊,压低声音,“他同桌是初中校队的,我认识,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
“不要!”
林墨禾几乎是脱口而出,脸颊又开始发烫。
她赶紧低下头扒拉米饭,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挠着——原来他不仅体育好,文化课也不差,原来他一顿能吃三个馒头,原来他后颈的标签,是真的忘了剪。
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林墨禾翻开笔记本,想写点什么,笔尖悬在纸上却迟迟落不下去。
窗外的风突然大了些,吹得银杏树叶沙沙响,她看着空白的纸页,鬼使神差地写下:“九月一日,风很大。
市一中的爬山虎还没黄透。
我遇见了一个男生,他叫陈野舟。
他的校服标签没剪掉,像个小小的尾巴。”
写完又觉得太傻,赶紧用涂改液涂掉,白色的液体在纸上晕开一小片,像朵难看的云。
放学***响起时,夕阳正把教学楼的影子拉得老长。
林墨禾背着书包走出校门,看见陈野舟和几个男生站在不远处的自行车棚旁。
他正低头听人说话,手指转着一把黑色的车钥匙,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落在他头发上,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其中一个男生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指着校门口的方向说了句什么。
陈野舟抬起头,目光扫过来时,林墨禾正好撞上他的视线。
这一次,她没敢立刻躲开。
她看见他的眼神里没有了早上的桀骜,反而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温和,像被夕阳晒软的风。
他似乎愣了一下,随即转开视线,继续和同伴说笑,只是转钥匙的手指,好像慢了半拍。
林墨禾加快脚步往前走,书包带勒得肩膀有点疼。
她回头望了一眼,自行车棚旁的几个身影己经骑上了车,陈野舟的白色校服在人群里格外显眼,风掀起他的后摆,露出里面黑色的T恤——那道没剪掉的标签,在暮色里轻轻晃着,像个藏不住的秘密。
晚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林墨禾摸了摸书包里的笔记本,那片被涂改液盖住的地方,好像还在发烫。
她想起母亲说的“心思要放在学习上”,却忍不住在心里默念:市一中的风,好像和别处的不太一样。
远处的天际线正慢慢沉下去,把云染成温柔的橘粉色。
林墨禾攥紧书包带,一步步走进人流里,身后的校门越来越远,而那个叫陈野舟的名字,却像被风卷着,轻轻落在了她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