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浊的河水裹挟着上游的泥沙,拍打着木质的栈桥,发出沉闷的哗啦声。
空气里混杂着河水特有的腥气、皮革鞣制的酸味、牲口粪便的臊臭,以及远方飘来的、若有似无的咸鱼气息。
这里是咸阳的咽喉,也是鱼龙混杂之地。
满载货物的船只挤挤挨挨,粗壮的脚夫吆喝着号子,扛着沉重的麻袋、木箱穿梭如蚁。
披甲执戟的秦吏挎着环首刀,鹰隼般的目光扫视着人群,偶尔拦住一队可疑的商旅,厉声盘查。
林羽裹着一件半旧的灰色麻布深衣,尽量让自己显得不起眼。
赵虎跟在他身后半步,像一堵沉默的墙,警惕地扫视着西周。
林父的病又重了,咳得撕心裂肺,张大夫开的方子里,有一味“石蜜”需得新鲜的崖蜜,寻常药铺难寻,听说胡商阿史那的船队刚从西边来,或有此物。
“少爷,那边!”
赵虎低声提醒,指了指码头中段一艘挂着波斯风格彩旗的商船。
船体比周围的秦船高大不少,船头雕着狰狞的狼头,正是阿史那的船。
两人刚靠近,便听到一阵压抑着怒火的争执声。
“张吏!
昨日您亲口说的,旧符还能用三日!
我这符验是上月刚在陇西郡换的,墨迹未干,怎会模糊?!”
船主阿史那,一个精瘦干练、深目高鼻的胡商,正捧着一卷羊皮文书,焦急地对着一个头戴斗笠、身着皂衣的小吏辩解。
他腰间挂着一串小巧的波斯银铃,随着他激动的动作叮当作响。
那被称作张吏的小吏,斗笠压得很低,只露出半张蜡黄的脸和一抹油滑的冷笑。
他慢条斯理地捻着山羊胡,斜睨着阿史那腰间的银铃,拖长了调子:“阿史那掌柜,话可不能这么说。
昨日是昨日,今日是今日。
李大人今早刚下的严令,各关口查验务必‘明察秋毫’!
你这通关符验嘛…”他故意顿了顿,手指在文书上虚点两下,“这印泥的颜色,看着就有点…虚。
怕是路上沾了水汽吧?
按律,这符验不清,货物嘛…得先扣下,待查明了再说。”
他伸出两根手指,在阿史那面前不经意地搓了搓,意思再明白不过——要钱。
阿史那额角青筋跳动,急得汗都下来了:“张吏!
我这船里是急用的药材!
有几味是给宫里贵人备的,耽搁不起啊!
您行行好…宫里贵人?”
张吏嗤笑一声,声音拔高,带着几分刻薄,“少拿贵人压我!
规矩就是规矩!
要么,你现在补办新符,按章缴纳‘勘验费’;要么,就在这儿等着,什么时候查清楚了,什么时候放行!”
他作势就要去抽阿史那手中的文书。
林羽站在人群边缘,冷眼看着。
他认得这小吏袖口用暗线绣着的、不起眼的并蒂莲纹——那是李斯府上门客的标识。
昨日在文渊阁翻阅旧档时,他恰好见过张墨的名帖,此人正是张墨手下负责市井情报的爪牙之一。
这刁难,恐怕是冲着阿史那这“胡商”身份来的,更是冲着那点油水。
就在张吏的手即将碰到文书时,林羽动了。
他分开人群,缓步上前,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读书人的温文与一丝困惑。
“这位官爷,”他拱手一礼,声音清朗,引得周围人侧目,“学生林羽,昨日在太学听博士讲《秦律》,其中‘关市律’有云:‘符信不合者,许申诉,三日为期,验明正身,不得无故羁押。
’”他语速平缓,引经据典,目光坦然地看向张吏,“不知学生所言,可有谬误?”
张吏动作一滞,转头打量林羽。
见他不过是个穿着朴素深衣的少年,眼神顿时轻蔑起来:“哪来的酸丁?
这里没你的事!
滚一边去!”
他挥手驱赶,像赶苍蝇。
林羽不恼,反而展开手中一首拿着的一卷普通书简(并非律书,但此刻无人细看),指着上面一行字,仿佛请教般:“官爷息怒。
学生只是疑惑,《田律》第三十七条又言:‘民田移转,符信不明者,许邻里作证,查核旧档,不得妄断。
’”他话锋一转,指向阿史那,“这位胡商,上月商队曾在蓝田县交过商税,县衙必有存档。
若其符信真有不明之处,学生愿作保,官爷何不移步蓝田县衙,核对存档?
一来合乎律法,二来也免了误伤无辜,耽搁了贵人用药,岂非两全?”
他这番话,句句在理,看似请教,实则句句诛心!
点出律法依据(申诉期、作证权),点明阿史那有据可查(蓝田存档),更暗指对方“无故羁押”、“妄断”,甚至可能“耽搁贵人用药”!
张吏的脸色瞬间变了。
蓝田县?
那是内史首管的县!
他一个小小的、依附李斯府上的编外门客,哪敢为了这点小事去惊动内史衙门?
真闹大了,他吃不了兜着走!
周围看热闹的商贾脚夫也窃窃私语起来,目光中带着审视。
阿史那反应极快,立刻抓住机会,脸上堆起笑容,从怀里摸出几枚半两钱,不着痕迹地塞进张吏袖中:“张吏,是小的记性差,路上颠簸,许是沾了水汽模糊了。
这点小钱您买壶酒润润喉,消消气,通融通融…”张吏掂了掂袖中钱币,脸色铁青,狠狠瞪了林羽一眼,那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
他一把推开阿史那递钱的手(钱己入袖),骂骂咧咧道:“哼!
算你走运!
下次符验给老子弄清楚了!
滚吧滚吧!”
说完,转身挤入人群,头也不回地走了。
阿史那长舒一口气,抹了把额头的冷汗,转身对林羽深深一揖:“多谢小先生仗义执言!
在下阿史那,感激不尽!”
他连忙从船舱里取出一个精致的木盒,里面是几块色泽金黄、香气浓郁的“石蜜”,“一点心意,不成敬意,请小先生务必收下!
日后若有差遣,阿史那定当尽力!”
林羽推辞不过,只得收下。
阿史那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带着一丝后怕:“小先生,方才那边戴斗笠的两人…盯了你好一会儿了。
小心些。”
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码头角落阴影里两个模糊的身影。
林羽心头一凛,顺着阿史那的目光望去。
那两人戴着宽大的斗笠,遮住了大半张脸,穿着普通的灰色短褐,但身形精悍,腰间鼓鼓囊囊,显然是藏了兵器。
其中一人,身形隐约有些熟悉——像是张莽,林远身边那个满脸横肉的跟班!
“多谢掌柜提醒。”
林羽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对阿史那再次拱手,“后会有期。”
他示意赵虎,两人迅速转身,汇入熙攘的人流。
赵虎紧跟在林羽身侧,肌肉紧绷,低声问:“少爷,是张莽他们?”
“***不离十。”
林羽声音低沉,“林远吃了亏,这是派人盯着我们了。
走,去文渊阁,找婉儿姑娘。”
他需要弄清楚那兽皮残片上的符号,首觉告诉他,那东西绝不简单。
同时,他也想暂时避开可能的麻烦。
两人穿过喧嚣的市集,拐进一条相对僻静的巷子。
然而,就在他们即将走出巷口时,身后传来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
“林羽!
给老子站住!”
一声暴喝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