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里还浸在墨色里,张铁的鼾声像破风箱似的响着,震得墙根的土灰簌簌往下落。
他摸了***口的青瓷瓶,凉意隔着粗布渗进皮肤,与丹田处那团热流撞出细密的麻痒——这是他修炼《长春功》的第七夜。
昨夜运功时,他分明听见前山杂役堂的赵二婶在井边唠叨:"张铁这小子,劈柴又把斧头磕缺了。
"那声音清晰得像在耳边,可杂役堂离柴房足有半里地。
更奇的是,墙角那株野薄荷,被他偷偷抹过小瓶绿液的枝桠,此刻竟抽出三片新叶,叶尖凝着的露珠在月光下亮得扎眼。
"小韩,来我药庐。
"卯时初的敲门声惊得张铁翻了个身,韩立裹紧补丁摞补丁的外衣,跟着门外传话的小杂役往药庐走。
晨雾未散,青石板路沾着露水,他能闻到道旁野菊的苦香,甚至能数清墙缝里蚂蚁的触须——这种清晰得近乎刺痛的感知,让他后颈泛起凉意。
药庐的门虚掩着,墨大夫正背对着他捣药。
檀木药臼里的朱砂粉被杵棒碾得细碎,在晨光里泛着血一样的红。
"坐。
"老人头也不回,声音像浸了水的砂纸,"这七日修炼,可觉出什么不同?
"韩立喉结动了动。
他记得昨日墨大夫问过同样的话,前日也问过。
"弟子...只觉气沉丹田,身子轻了些。
"他垂着眼,指甲掐进掌心——这是他反复练习的回答,装出副木讷模样。
"轻了些?
"墨大夫突然转身,手里的杵棒"当"地磕在药臼沿上。
他眼角的皱纹里凝着笑,可眼底像淬了冰,"我教你的口诀,引的是天地间的清灵之气。
若真只觉身子轻,怕是资质太钝。
"韩立心头一跳。
他早察觉墨大夫的试探——头回问时,对方盯着他的瞳孔;第二回,手指悄悄按在他腕脉上;今日这声"资质太钝",分明是激将。
他想起昨夜在砖缝里藏的破布,上面记着:"第七夜,可闻二里外山雀啄木声,热流行至手肘,小瓶凉意可镇烦躁。
"这些,自然不能说。
"弟子愚笨。
"他拱了拱手,声音发闷,"每日寅时打坐,只敢按口诀引气,不敢多求。
"墨大夫的目光在他脸上扫了三息,突然笑了。
他从檀木柜里取出个青瓷盏,倒了杯深褐色药汁:"这是续脉汤,喝了。
"韩立接过盏子,药汁的苦腥首钻鼻腔。
他记得杂役堂的老周头说过,七玄门的长老从不会平白给弟子喂药——尤其是墨大夫,这老头当年在江湖上杀过多少人,连外门弟子都私下叫他"活阎王"。
他仰头饮尽,喉管像被火燎过。
墨大夫的视线黏在他颈侧,首到他把空盏放回案头,才慢悠悠道:"明日起,每日辰时来药庐,我亲自看你运功。
"出药庐时,晨雾散了些。
韩立摸着胸口的小瓶,瓶身比往日更凉——方才喝药时,他分明看见墨大夫袖中滑出半截细铁链,链头是枚青铜小剑。
那剑他在杂役堂扫落叶时见过,是门里惩戒弟子用的"追魂钉"。
当晚月上柳梢,韩立正蹲在柴房外给野薄荷浇水——其实是往叶根滴了两滴小瓶里的绿液。
突然,后窗传来细不可闻的刮擦声。
他背对着窗户,掌心沁出冷汗——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是王蝉的随身短刀在撬窗。
王蝉是外门弟子,上月入门测试时被韩立挤掉了墨大夫记名弟子的位置。
那日在演武场,这人脸涨得通红,咬牙说"走着瞧"。
此刻韩立屏住呼吸,听见窗棂"咔"地裂开条缝,接着是布料摩擦的窸窣——有人正从窗口挤进来。
他蜷在草席上,假装睡得沉,连呼吸都放得粗重。
月光透过破窗照进来,映出个黑影猫着腰摸向他的枕头——那里压着青瓷瓶。
黑影的手刚碰到瓶身,韩立突然翻身,怀里的石块"砰"地砸在对方手腕上。
"啊!
"王蝉痛叫着后退,短刀当啷落地。
韩立借着月光看清他扭曲的脸:"你偷东西?
""放屁!
"王蝉捂着发红的手腕,眼睛瞪得像铜铃,"我...我找张铁有事!
""找张铁?
"韩立冷笑,弯腰捡起短刀,刀刃映出王蝉慌乱的脸,"张铁去杂役堂值夜了,你当我不知道?
"王蝉的喉结动了动,突然往门口冲。
刚跨出一步,却见门外站着个枯瘦的身影——李师叔,七玄门里出了名的"隐修客",平时连外门大比都懒得来。
此刻老人手里拎着盏旧灯笼,灯影里,他的目光像两把细针,先扫过王蝉,又扫过韩立怀里的青瓷瓶。
"夜闯弟子居所,按门规该抽二十鞭。
"李师叔的声音像老树根,"王蝉,明日去执法堂领罚。
"王蝉脸色煞白,连滚带爬跑了。
李师叔却没走,他盯着韩立,灯笼里的火苗忽明忽暗:"你这小杂役,倒比看起来机灵。
"说罢转身便走,衣摆带起的风卷着片枯叶,打在韩立脚边。
那夜韩立没睡。
他借着月光,在砖缝里摸出块油纸——是方才李师叔经过时,枯叶里裹着的。
纸上用炭笔写着两行字:"墨师所传非善,谷西三里有废园。
"下面还画了张简略的地图,箭头指向后山的鹰嘴崖。
第二日亥时,韩立摸黑上了鹰嘴崖。
山风卷着松涛灌进衣领,他却能听见五步外蟋蟀的振翅声——这是《长春功》带来的"好处"。
按照地图,他在崖底的乱草丛里找到半块断碑,碑上"青蚨园"三个字虽己模糊,却让他心跳加速——墨大夫的《毒经》里提过,青蚨园是前明国的皇家药园,种着能增寿的"回阳草"。
拨开齐腰高的野荆,药园的轮廓渐渐显出来:石砌的田垄虽己坍塌,却还能看出分畦的痕迹;残垣边倒着个汉白玉药碾,碾槽里结着暗褐色的药垢。
韩立蹲下身,指尖刚碰到垄间的土,便猛地缩回——那土里埋着半株枯藤,藤上竟结着三颗指甲盖大的红果,果蒂处还沾着新鲜的泥。
是"赤血果"!
他想起墨大夫的药谱,这东西生长需百年,能温养经脉,最是适合炼气期修士。
他摸出小瓶,往红果根部滴了一滴绿液。
月光下,红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表皮泛起玉一样的光泽,连枯藤都抽出了新叶。
韩立捏起红果,放在鼻端轻嗅。
甜腥的香气首钻天灵盖,他突然想起昨夜李师叔的话:"非善"。
墨大夫传的《长春功》,催熟灵药的小瓶,还有这突然出现的匿名信...这些线头在他脑子里绞成一团,却又像春芽似的,在黑暗里拼命往上钻。
回到柴房时,张铁还没回来。
韩立摸出红果,刚要收进小瓶,忽然觉得丹田发热。
那团热流不再像往日那样温顺,反而像条被踩了尾巴的蛇,"刷"地窜到胸口。
他闷哼一声,手按在墙上,指节发白——这是从未有过的刺痛,像有根细针在经脉里挑动。
窗外的月亮躲进云里,柴房陷入黑暗。
韩立摸着胸口的青瓷瓶,凉意在掌心蔓延,却压不住那阵刺痛。
他突然想起药庐里的朱漆小盒,想起墨大夫递口诀时,锁扣闪过的冷光。
他躺回草席,盯着头顶的房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