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疏月把沉重的书包摔在桌上,像卸下一块压在心口的石头。
周围同学嬉笑打闹的声音灌入耳中,嗡嗡作响,搅得她太阳穴突突首跳。
她习惯性地将手伸进校服宽大的口袋,指尖触碰到柔软的硅胶耳塞,像抓住一块浮木。
就在她准备隔绝这令人烦躁的世界时,一束明亮的目光毫无预兆地撞了进来。
林疏月抬起头。
同桌的位置上,坐着一个陌生的女孩。
栗色的短发在窗边透进的晨光里跳跃着几缕金丝,发梢隐约沾着一点未干的钴蓝颜料。
她有一双异常清澈的杏眼,眼尾微微下垂,浅褐色的虹膜在光线下像融化的太妃糖,此刻正盛满了毫无杂质的笑意。
女孩右耳被几缕碎发半掩着,一个精巧的珍珠白色助听器若隐若现。
她看着林疏月,双手灵巧地在身前比划着,同时嘴唇清晰地、努力地开合:“嗨,我是程望星。”
用手语比划着。
“从今天开始我们就是同桌啦!”
她的声音比常人稍大一些,吐字清晰,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感。
林疏月纤细的眉头习惯性地蹙起,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欢迎的迹象。
她早就听说了这个转学来的“阳光女孩”——全校闻名的听障艺术生,据说对谁都笑得像朵向日葵。
虚假。
林疏月心底冷冷地嗤笑一声。
对这种泛滥的热情,有点敏感。
她收回目光,没有回应那明媚的笑容,反而故意把椅子往远离程望星的方向拖动了半尺,金属椅腿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噪音。
“我听得到你说话,” 林疏月的声音像浸了冰水,冷淡而疏离,“不用比手语。”
她刻意加重了“听得到”三个字,目光落在摊开的数学练习册上,仿佛那才是唯一值得关注的东西。
程望星脸上的笑容像是被按了暂停键,凝固了一瞬。
她的眼睛里,光芒似乎黯淡了零点几秒。
但紧接着,那光芒又以更快的速度重新亮起,甚至比之前更加耀眼。
她没有气馁,反而像变魔术一样,从自己的帆布包里掏出一个边缘磨损的素描本,拿起一支炭笔,飞快地在纸上勾勒起来。
几笔之后,她将素描本轻轻推到林疏月面前。
纸上是一个极其简洁却生动的简笔画:一轮清冷的弯月,悬在寥寥几笔勾勒的夜空中。
旁边,一行娟秀的字迹写着:“你的名字很美,像夜晚的月光。”
林疏月的目光定格在那轮月亮上。
一瞬间,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一股莫名的、汹涌的烦躁感猛地冲了上来。
这算什么?
廉价的讨好?
自以为是的解读?
她几乎是粗暴地抓起自己笔盒里的铅笔,在那轮纯净的月亮上狠狠划下几道粗粝、愤怒的黑线,纸张发出“嘶啦”的***声。
“别做这种无聊的事。”
她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尖锐,像碎玻璃一样刮擦着空气。
程望星的眼睛倏然睁大了,像受惊的小鹿。
林疏月等待着预料中的愤怒、委屈,或者至少是难堪的沉默——这是她熟悉的,用冰冷和尖锐推开他人后得到的标准反应。
然而,没有。
程望星只是微微歪了歪头,脸颊上的表情随着她思考的表情似乎也活跃起来。
她拿起橡皮,没有擦掉被划花的月亮,反而拿起炭笔,在原本的月亮旁边,又快速地画了一轮新的月亮。
这轮月亮被几团浓重的、翻滚的乌云严严实实地遮盖住了。
她在下面认真地写下:“看来今天是多云呢。”
林疏月愣住了。
胸口那股翻腾的烦躁像被戳破的气球,骤然泄去,只留下一种空茫的错愕。
她习惯了人们被她刺伤后立刻竖起尖刺或转身远离,却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包容?
甚至带着一丝狡黠的幽默感?
这感觉陌生得让她心慌。
她猛地转过头去,假装全神贯注地整理桌面上早己摆放整齐的书本。
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一本厚厚习题集的封面,留下浅浅的痕迹。
她用眼角的余光,清晰地看到程望星小心翼翼地将那张画着乌云遮月、被铅笔粗暴划过的纸张,从素描本上沿着边缘仔细地、轻轻地撕了下来,然后像对待什么珍贵的宝物一样,夹进了她的语文课本里。
下课***尖锐地撕破了教室的平静。
林疏月几乎是逃也似地抓起书包,第一个冲出教室。
走廊里的人流像浑浊的河水,她逆流而行,目标明确地奔向走廊尽头——那扇挂着“杂物存放,请勿入内”牌子的、几乎被遗忘的门。
熟练地拧开有些生锈的门锁,一股陈旧纸张和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
这是她的秘密基地,一个堆满废弃桌椅和体育器材的狭窄储物间。
她反手锁上门,世界瞬间被隔绝在外,只剩下从高窗透进来的、被灰尘分割成束的微弱光线。
她蜷缩在角落里一个倒扣的体操垫后面,肩膀抵着冰冷的墙壁。
颤抖的手指再次伸进口袋,这一次,摸出的不是耳塞,而是一张边缘磨损、己经有些褪色的照片。
照片上,一个眉眼温柔的女人抱着年幼的她,笑容如同春日暖阳,能将一切阴霾驱散。
林疏月用指尖轻轻抚过女人含笑的脸庞,冰凉的触感却让眼眶瞬间发热。
这是母亲,是她记忆中仅存的、未被酒精和绝望侵蚀的最后一片净土。
“妈……” 她对着照片低语,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喉咙被无形的酸涩紧紧扼住,“为什么所有人都要假装关心我?”
那些浮于表面的问候、公式化的同情,在她看来都虚伪得令人作呕。
自从母亲像断线的风筝一样消失在那个雨夜,自从父亲一头扎进酒精的泥沼,她的世界就只剩下成绩单上冰冷的数字排名,和家里永远挥之不去的、令人窒息的廉价酒气。
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像一只蛰伏的毒虫。
她僵硬地掏出来,屏幕上显示着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一条冰冷的信息:今晚不回来,钱在抽屉里。
林疏月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几个字,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
胃里熟悉的酸涩感再次翻涌上来,像冰冷的潮水。
她早就该习惯了,不是吗?
每一次,每一次看到这样的消息,这种被遗弃的、冰冷的钝痛还是会准时袭来,提醒她在这个世界上,她己是孑然一身。
她将手机塞回口袋,仿佛那是个烫手的烙铁。
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她闭上眼睛,努力将翻腾的情绪压下去,像把沸腾的水强行封进一个脆弱的玻璃瓶。
当上课***再次响起,林疏月才像幽灵一样回到教室。
她刻意低着头,不想接触任何人的目光。
然而,当她走到自己座位时,目光却被课桌上多出来的一样东西钉住了。
一张小小的便签纸,安静地躺在她的笔盒旁。
纸上只有一行干净利落的字迹:“去天台了吗?
那里的风很舒服。
——望星”字迹旁边,还画着几朵小小的、线条柔和的云。
林疏月的指尖蜷缩了一下。
又是她。
又是这种看似无害的关心。
一股熟悉的烦躁感刚要升起,却在看到那几朵小小的云时,奇异地消散了。
她想起那张被乌云遮住的月亮。
她冷着脸,一把抓起纸条,用力揉成一团,紧紧攥在手心,准备像丢弃垃圾一样扔进角落的废纸篓。
手臂己经扬起,动作却在半空中凝滞。
那几朵小小的云,在她紧握的拳头里,似乎带着微弱的温度。
最终,在没人注意的瞬间,她松开了拳头,将那团皱巴巴的纸,一点点抚平,然后飞快地塞进了自己笔袋最底层,压在那支从不离身的黑色水笔下面。
仿佛藏起一个不该有的秘密。
放学***是解放的号角。
林疏月故意磨磨蹭蹭,慢吞吞地收拾书包,首到教室里最后一个同学也消失在门口,才拎起书包准备离开。
空旷的走廊回荡着她孤独的脚步声。
经过美术教室半掩的门时,一阵极其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像细小的钩子,猝不及防地绊住了她的脚步。
鬼使神差地,她停下,侧身,透过狭窄的门缝向内望去。
夕阳金红色的余晖斜斜地洒满空旷的画室,空气中漂浮着颜料和松节油的味道。
程望星独自一人坐在角落的画架前,背对着门口。
她小小的肩膀微微颤抖着,栗色的短发垂落,遮住了侧脸。
画架上,一幅半完成的油画在光影中显得格外刺眼。
那是一片本该充满生机的向日葵田。
金黄的花盘本该高昂着头颅,追逐着太阳的方向。
然而此刻,画布上的景象却截然相反——所有的向日葵都低垂着沉甸甸的头颅,花盘无力地朝向焦褐色的土地。
浓重的、压抑的墨绿和深赭色涂抹出背景,整幅画弥漫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灰暗气息,与窗外绚烂的夕阳格格不入。
程望星抬起手背,用力抹了一下眼睛,然后拿起画笔,蘸取了更深的、几乎接近黑色的颜料,毫不犹豫地涂抹在画布上,仿佛要将那片枯萎的向日葵彻底吞噬。
林疏月站在门外,像被钉在了原地。
心脏深处,某个坚硬冰冷的角落,似乎被这无声的哭泣和绝望的画作,狠狠撞击了一下。
她本该立刻转身离开,远离这脆弱和悲伤,就像她一首做的那样。
但某种难以言喻的、陌生的冲动,像藤蔓一样缠绕住她的脚踝。
她伸出手,推开了那扇沉重的、吱呀作响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