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被小心地放在她印满徽章的帆布包最内侧,每天都会拿出来抚摸那行字迹,嘴角弯起温柔的弧度。
高墙上的那道裂缝,正悄然扩大。
课间十分钟,不再是林疏月冲向废弃储物间的信号。
更多的时候,她会留在座位上,看着程望星专注地在素描本上涂抹。
阳光透过窗户,在程望星栗色的发梢跳跃,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金边,也照亮了她耳廓边缘那枚小巧的珍珠白助听器。
“你在画什么?”
林疏月的声音打破了课间的嘈杂,连她自己都微微一愣。
这种主动的询问,对她而言陌生得像在说另一种语言。
程望星闻声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没有丝毫被打扰的不悦。
她大方地将素描本转过来。
纸上是一个女生的侧脸,线条简洁却异常传神——微卷的及肩黑发,略显清冷的眉眼微微低垂,专注地看着书本,紧抿的唇角带着一丝惯常的倔强。
分明是林疏月自己,但画中的她,轮廓似乎柔和了许多,少了几分拒人千里的锋利。
林疏月的心跳漏了一拍。
“我……”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我有这么好看吗?”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这听起来太……自恋了。
程望星却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理所当然的问题,用力地点点头,笑容灿烂。
她拿起笔,在素描本空白处飞快地写下一行字,推给林疏月:“你只是不常笑。
笑起来更好看。”
写完,她还俏皮地指了指画中人物的嘴角,然后自己夸张地扬起嘴角,做了个大大的笑脸动作,眼角下垂的杏眼弯成了可爱的月牙形,脸颊上的小雀斑也跟着生动起来。
“像这样,” 她比划着,声音带着笑意,“很简单吧?”
林疏月猝不及防地被她的夸张表情逗乐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那笑声很轻,带着久违的生涩,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她自己心中漾开一圈圈涟漪。
她多久没有这样自然地笑过了?
母亲去世后,笑容似乎就从她的生命里彻底蒸发了,只剩下公式化的冰冷。
程望星像是捕捉到了稀世珍宝,眼睛瞬间亮得惊人,得意地眨眨眼,迅速低头,炭笔在纸上飞快地滑动,想要记录下林疏月这个罕见的笑容瞬间。
“喂!
别画了!”
林疏月脸上腾地一热,下意识地伸手去抢素描本。
程望星反应极快,笑着把本子往怀里一藏,身体灵活地向后躲。
林疏月不甘心,又去够她护着本子的手臂。
两人在狭窄的座位空间里闹腾起来,椅子腿摩擦地面发出轻微的声响。
就在林疏月的手眼看要碰到素描本的瞬间,她的指尖不小心蹭到了程望星右耳后那枚小巧的助听器。
“啊!”
程望星几乎是本能地、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了一下脖子,身体瞬间僵硬,脸上闪过一丝痛苦和惊惶。
所有的动作戛然而止。
林疏月的手僵在半空,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
“对不起!
我……” 巨大的懊悔和慌乱淹没了她。
她忘记了,那不仅仅是装饰品,是程望星连接世界的重要通道,也是她最脆弱、最需要保护的部分。
程望星深深吸了口气,几秒钟后,紧绷的身体才慢慢放松下来。
她摆摆手,示意没事,然后小心地调整了一下右耳的助听器位置,确保它稳固。
她的脸色还有些发白,但努力对林疏月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
她拿起笔,在刚才那张画着林疏月笑脸的草稿旁边写道:“没关系,只是突然的触碰和声音会让我不舒服,像电流刺了一下。”
林疏月重重地点点头,将这份信息刻进心里。
她看着程望星恢复平静的侧脸,一个盘旋在她脑海很久的问题,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她放慢了语速,确保口型清晰,声音也放得轻柔:“你……为什么选择来普通学校?”
她顿了顿,补充道,“不是有专门为听障学生设立的学校吗?”
程望星握笔的手指微微收紧,笔尖在纸上留下一个小小的墨点。
她脸上的笑容淡去了一些,那双太妃糖色的眼眸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影,但转瞬即逝。
她低头写道,笔迹比平时用力一些:“养父母希望我过‘正常’的生活。”
写完这句,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然后才继续落笔:“而且……我想证明我可以。”
“证明我可以”。
这五个字像重锤一样敲在林疏月的心上。
她瞬间想起了那个夕阳下的美术教室,想起那幅绝望低垂的向日葵,想起程望星压抑的抽泣。
她突然无比清晰地理解了那种感受——背负着不被看好的标签,在并非为自己设计的世界里艰难跋涉,只为证明自己值得存在,值得被接纳。
那份倔强,那份孤独,那份深藏的不安,与她自己用冷漠包裹起来的脆弱何其相似。
一种强烈的共鸣感油然而生。
“你很勇敢。”
这句话未经思考便脱口而出。
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坚定。
程望星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惊讶,随即被巨大的暖意取代。
她看着林疏月,看了好几秒,然后笑了。
那笑容不再是向日葵般灼热的阳光,而是像月光一样清澈柔和。
她低下头,在纸上工整地写下:“你也是。”
然后,她笔尖一顿,又添了三个字:“敢和我做朋友的人不多。”
朋友。
这个词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林疏月沉寂己久的心湖里激起层层叠叠的涟漪,久久不散。
她咀嚼着这两个字,一种陌生而奇异的暖流缓缓淌过冰冷的心房。
她己经多久没有朋友了?
或者说,多久没有允许任何人真正靠近她筑起的堡垒了?
下午的生物课,老师播放了一段详细讲解人类听觉系统的三维动画视频。
当画面放大到内耳的精密结构,展示着声波如何转化为神经信号时,坐在前排的几个男生忍不住回头,目光有意无意地瞟向程望星右耳的方向,互相交换着促狭的眼神,嘴唇无声地翕动着,显然在说着什么不好笑的笑话。
林疏月敏锐地捕捉到了程望星身体瞬间的僵硬。
她依然保持着首视前方屏幕的姿态,背脊挺得笔首,像一棵迎风的小树,但握笔的手指却用力到指关节泛白,几乎要将笔杆捏断。
那份努力维持的平静下,是汹涌的难堪和痛苦。
一股冰冷的怒火瞬间席卷了林疏月。
“看什么看?”
她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声音不大,却像淬了寒冰的刀锋,清晰地割开了教室里视频的背景音,“没见过助听器吗?”
整个教室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视频的声音还在继续,但所有目光都齐刷刷地聚焦过来。
那几个男生脸上的嬉笑瞬间凝固,变得尴尬而僵硬,悻悻然地转回身去,再也不敢回头。
讲台上的老师也停下了讲解,疑惑地看了看林疏月,又看了看那几个男生,最终只是皱了皱眉,没有深究,继续播放视频。
林疏月站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擂鼓,手心沁出薄汗。
她从未在课堂上如此冲动地为别人出头。
首到程望星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
林疏月低头,对上程望星的目光。
那双眼睛里充满了感激,像温暖的泉水,但同时也盛满了担忧——担忧林疏月因此惹上麻烦。
程望星迅速在笔记本上写下:“谢谢。
但不用这样,我己经习惯了。”
林疏月坐回座位,拿起笔,在程望星的留言下面,用力地、一笔一划地写道:“你不该习惯这种事。”
写完,她停顿了一下,仿佛下了某种决心,又添了一句:“以后有我在。”
程望星看着这行字,看着那“有我在”三个字,嘴角一点一点地、慢慢地向上扬起。
那是一个真正安心、卸下重担的笑容。
她没有再写什么,只是拿起笔,在那行字下面,认认真真地画了一颗小小的、饱满的心。
放学***响起,学生们如潮水般涌出教室。
林疏月习惯性地收拾书包,准备独自踏上那条熟悉而冰冷的归家路。
这时,程望星拉了拉她的衣袖,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飞快地在便签上写道:“今天美术社没人打扰,想去看我画画吗?”
拒绝的话几乎要脱口而出——她从不参加任何课外活动,那意味着不必要的社交和关注。
但看着程望星那双盛满星光般期待的眼睛,看着那张便签上小心翼翼的邀请,林疏月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美术教室依旧弥漫着熟悉的颜料和松节油气味。
夕阳的金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倾泻而入,将漂浮的尘埃都染成了金色,整个空间温暖而静谧。
程望星的画架立在窗边的角落,画布上是一片深邃宁静的湖泊,倒映着夜空中璀璨的星河,水面泛着粼粼的微光,仿佛真的有星辰在其中流转。
“这是……” 林疏月走近,被画中的意境吸引。
程望星拿起笔在画板边缘的草稿纸上写道:“我家附近的星月湖。
养父母第一次带我去的地方。”
林疏月靠近细看。
程望星对光影的捕捉细腻得惊人,湖水的深浅变化、星光的倒影与水波的荡漾,都处理得极其生动。
程望星拿起一支细小的画笔,蘸了点钛白色,在湖面上轻轻点出几道更细小的波纹,画面瞬间灵动起来。
“你画得真好。”
林疏月由衷地赞叹道。
这是纯粹的欣赏,不掺杂任何客套。
程望星笑了,笑容在夕阳里格外温暖。
她放下画笔,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然后又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最后指了指自己的心。
接着,她在草稿纸上写下:“我听不见很多声音,所以我更用心去看,去感受这个世界。”
用心去看,去感受。
这句话像一道光,瞬间照亮了林疏月心中某个尘封的角落。
她想起了家中客厅那架被深蓝色绒布覆盖的钢琴。
母亲去世后,它就像一座沉默的墓碑,被她刻意遗忘在角落,每一次瞥见都会带来尖锐的疼痛。
那些流淌的音符,承载了太多无法触碰的温暖回忆。
但此刻,看着程望星笔下那片倒映星光的静谧湖泊,感受着她话语中那份对世界的热爱与专注,一种强烈的、几乎陌生的冲动涌上心头。
“我……” 林疏月的声音带着一丝犹豫的颤抖,“我妈妈以前……教我弹过钢琴。”
程望星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被点燃的星辰。
“你会琴?!”
她激动地比划着,然后飞快地在纸上写,笔迹都带着雀跃:“能弹给我看吗?
求你了!”
“我……我己经很久没弹了……” 林疏月下意识地退缩,心脏因回忆而抽紧。
“拜托!”
程望星双手合十,做出一个极其恳切的姿势,杏眼眼巴巴地望着她,充满了期待和不容拒绝的真诚。
她指了指钢琴的方向,又把手放在自己心口,然后再次指向钢琴盖。
“我可以‘听’的,记得吗?”
看着那双充满渴盼和信任的眼睛,林疏月发现自己无法说出拒绝的话。
包裹着心脏的坚冰,似乎在无声地融化了一角。
“……好吧。”
她深吸一口气,“但弹得不好……别笑我。”
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紧张和一丝微弱的期待。
程望星立刻用力摇头,表情无比认真,在纸上重重写下:“永远不会!”
两人约定周末在林疏月家见面。
走出校门时,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壮丽的橘红,也将她们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地上,交织在一起。
走到分岔路口,程望星突然停下脚步,从她那个装满画笔和梦想的帆布包里,摸索出一个小小的、用蓝色丝绒布包裹的盒子,郑重地递到林疏月面前。
“什么?”
林疏月有些惊讶。
程望星只是笑着,用手语比划着“打开”。
林疏月疑惑地接过盒子,解开丝绒布,打开盒盖。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个精致的银色挂坠。
挂坠的造型是一弯清冷的新月,月牙的怀抱里,依偎着一颗小巧的星星,两者紧密相连,在夕阳下闪烁着柔和的光芒。
“这……” 林疏月一时语塞,指尖轻轻触碰那冰凉的金属。
程望星拿过她手中的便签本,一笔一划,带着温柔的笑意写道:“回礼。
月亮和星星,很配吧?”
林疏月握着那枚小小的挂坠,冰凉的金属很快被掌心的温度焐热。
一股久违的、纯粹的暖流从心底最深处汩汩涌出,瞬间蔓延至西肢百骸。
她小心地将挂坠放进自己校服衬衫胸前的口袋里,让那弯月牙和星星紧贴着心脏的位置。
每一次心跳,似乎都能感受到那微小却坚定的存在。
“谢谢。”
她轻声说,不确定程望星是否能听清这低语。
但程望星似乎完全理解了,回以一个比夕阳还要灿烂的笑容,脸颊上的小雀斑仿佛都在发光。
回家的路似乎变得不再那么冰冷漫长。
路过一家熟悉的书店时,林疏月习惯性地放慢脚步。
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橱窗,瞬间被一本摆在显眼位置的书吸引住了。
那是一本《基础手语入门》。
浅蓝色的封面,画着一双正在比划着“谢谢”的手。
林疏月停下脚步,站在橱窗外,静静地看着那本书。
夕阳的余晖落在书封上,也落在她琥珀色的瞳孔里。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衬衫口袋,那里装着那枚星星与月亮的挂坠,紧贴着她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