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栋站在产房外,身上那件沾满机油的工作服还没来得及换下,指缝里还残留着车间的铁锈味。
他来回踱步,皮鞋在地砖上敲出急促的声响,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掌心湿漉漉的,怎么擦也擦不干。
产房里,秀琴的痛呼声一阵高过一阵,像钝刀般割着他的神经。
他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肉里,却浑然不觉疼痛。
他只能一遍遍默念着:"老天保佑,一定要平安……"突然——"哇——"一声嘹亮的啼哭骤然划破寂静。
周家栋浑身一震,像是被电流击中,双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
他猛地抬头,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木门,仿佛要透过它望穿一切。
门开了。
护士抱着一个襁褓走出来,脸上挂着疲惫却欣慰的笑:"恭喜,是个大胖小子!
"周家栋喉咙发紧,几乎说不出话。
他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拨开襁褓一角——一张红扑扑、皱巴巴的小脸露了出来,稀疏的胎发湿漉漉地贴在头皮上。
小家伙闭着眼睛,小嘴一瘪一瘪的,像是在无声***这个陌生的世界。
而当周家栋的目光落在那小小的右耳垂上时,他的眼眶瞬间红了——那里有一颗褐色的小痣,和他的一模一样。
"明远,"他哽咽着说,"叫周明远。
"这个名字在他心里己经默念了千百遍,是他父亲留下的名字,寓意着光明远大。
他猛地想起什么,转头冲进产房。
秀琴虚弱地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透,黏在脸上。
看到丈夫进来,她虚弱地扯出一个笑容:"看见孩子了吗?
"周家栋握住妻子的手,那双手冰凉得吓人。
"看见了,像你,好看。
"他声音沙哑,用袖子轻轻擦去妻子额头的汗水,"你受苦了。
"秀琴轻轻摇头,嗓音沙哑:"没事……孩子呢?
让我看看他……"周家栋赶紧把孩子抱过来,小心翼翼地放在她身边。
秀琴侧过头,目光贪婪地描摹着孩子的每一寸轮廓,眼泪无声地滑落。
"像你。
"她轻声说,"耳朵上的痣,和你一样。
"那天晚上,周家栋趴在新生儿的小床边,看着儿子均匀的呼吸带动着小胸脯一起一伏。
月光透过窗户洒在孩子脸上,那小小的五官在他看来比厂里最精密的零件还要完美。
他伸出粗糙的手指,极轻地碰了碰儿子的小手,立刻被那柔软温暖的触感震撼了。
"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他对着熟睡的孩子低声承诺,"一定。
"1978年·春为了照顾小明远,林秀琴辞去了纺织厂的工作。
周家栋的工资一下子变得捉襟见肘,但他从不在妻儿面前表现出来。
每天下班回家,他第一件事就是用肥皂反复搓洗双手,首到皮肤发红才敢去抱儿子。
那双手上满是老茧和机油留下的黑痕,怎么洗也洗不彻底,但他固执地坚持着这个仪式。
"你呀,太小心了。
"林秀琴常常笑着说,但眼神里满是感动。
小明远一天天长大,展现出惊人的聪慧。
三岁那年,周家栋从厂里带回一盒废弃的螺丝和螺母给他当玩具。
没想到第二天回家,他发现儿子不仅把螺丝螺母按大小排列得整整齐齐,还用它们拼出了一个简易的拖拉机轮廓。
"这..."周家栋震惊地看着地上的"作品",又看看儿子亮晶晶的眼睛,"明远,这是你自己想的?
"小明远点点头,奶声奶气地说:"爸爸的拖拉机。
"然后他指着不同部位,一一说出名称:"这是轮子,这是方向盘,这是烟囱..."周家栋一把抱起儿子,在他脸上狠狠亲了一口。
那一刻,他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后的儿子穿着工程师的制服,站在崭新的拖拉机前微笑的样子。
"好小子,"他声音哽咽,"比你爸强多了。
"那天晚上,周家栋翻出珍藏己久的技术手册,一页页指给儿子看。
小明远虽然不识字,却能准确指出各个部件的名称和位置。
林秀琴在一旁织毛衣,看着父子俩头碰头的样子,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夜深了,周家栋轻轻关上儿子的房门,回到他们狭小的卧室。
林秀琴己经躺下,但还醒着。
"明远今天又认出了变速箱的构造,"周家栋低声说,语气中是掩饰不住的骄傲,"他才三岁啊。
"林秀琴微笑着握住丈夫的手:"像你,手巧。
"周家栋摇摇头:"不,他会比我强得多。
"他望着天花板,眼神仿佛穿透了那层薄薄的楼板,看到了遥远的未来,"我要让他上大学,学机械工程,造出世界上最棒的拖拉机。
"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在床上,勾勒出周家栋坚毅的侧脸轮廓。
在这个普通的工人家庭里,一个关于未来的梦想正在悄然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