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头,整个国家都涌动着变革的浪潮,而周家的日子也在这股春风中悄然发生着变化。
周家栋的工装口袋里多了一支钢笔——那是车间副主任才配发的"派克"钢笔。
每天清晨,他都要对着镜子仔细别好胸前的厂徽,那枚小小的金属徽章在晨光中泛着崭新的光泽。
工友们开始改口叫他"周主任",这个称呼让他走路时腰板都不自觉地挺首了几分。
三岁的明远背着印有"向阳幼儿园"字样的绿色小书包,蹦蹦跳跳地踩过厂区梧桐树的落叶。
他总要在幼儿园门口回头张望,首到看见母亲林秀琴站在原地挥手,才放心地跟着老师走进教室。
小家伙最近总爱趴在母亲微微隆起的肚子上,用稚嫩的声音问:"妹妹什么时候出来和我玩呀?
"林秀琴站在幼儿园门口的梧桐树下,不自觉地抚摸着尚未显怀的腹部。
晨光透过树叶在她浅蓝色的确良衬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这个意外到来的小生命,像一颗甜蜜的糖果,让全家人的眼睛里都漾起了笑意。
每当夜深人静时,她都能感受到腹中那微弱的悸动,就像春天里破土而出的新芽,充满无限可能。
就连周家栋的心里也藏着一个粉色的秘密。
每天下班后,他都会在衣柜前驻足片刻,指尖轻轻拨开叠得整整齐齐的工装,露出那件被他小心翼翼藏在最底层的粉色婴儿服。
棉质的布料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柔和的色泽,细密的针脚间仿佛藏着无数个未出口的期盼。
"这次准是个闺女。
"他常对镜子里的自己念叨,粗糙的指腹摩挲着衣服上绣的小雏菊,想象着这朵花将来会开在一个像秀琴一样温婉的小姑娘衣襟上。
有时半夜惊醒,他会鬼使神差地爬起来,把衣服摊在床上比划,恍惚间似乎己经看见个粉团子似的小人儿在布料里扭动。
车间里震耳欲聋的机床声也盖不住他心里的雀跃。
锉刀磨着金属件的间隙,他的思绪总飘向未来——该是杏花纷飞的时节,他会抱着襁褓站在老槐树下,教她认枝头蹦跳的麻雀;等入了夏,就带她去河边看萤火虫,那件粉色小衣裳定会像朵荷花似的漂在月光里。
他开始留意百货商店的童装柜台,偷偷记下哪种奶瓶最受好评,甚至跟老师傅学了怎么削木头小鸭子。
每当夜雨敲窗,他就着雨声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最后一页密密麻麻全是"周晓雨"——他早给未出世的女儿起好了名字。
然而,命运却在某个暴雨倾盆的日子,给这个家庭带来了沉重的打击。
那天的雨下得特别大,仿佛要将整个世界淹没。
林秀琴撑着伞,小心翼翼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雨水打在伞面上的声音,像无数细小的鼓点,敲得人心头发慌。
就在离家不远的地方,她一脚踩进了水坑,整个人向前扑去。
那一刻,她下意识地护住肚子,却还是重重地摔在了湿冷的地面上。
医院走廊的灯光惨白得刺眼。
周家栋坐在长椅上,双手紧握成拳,指节都泛着青白。
手术室的门开了又关,每一次响动都让他的心跳漏掉一拍。
当医生终于走出来时,白大褂上还沾着未干的血迹。
"林秀琴家属?
"医生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周家栋猛地站起身,喉咙发紧:"我是她丈夫。
"医生摘下口罩,露出疲惫的面容:"很遗憾,孩子没能保住。
现在需要立即手术,否则大人也有危险。
"他递过来一张纸,"这是手术同意书。
"周家栋接过那张薄薄的纸,手抖得几乎拿不稳。
他想起早上出门时,妻子还笑着对他说,今天宝宝踢得特别欢。
而现在,他要在这样一张纸上,亲手结束那个还未出世的小生命。
"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他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医生摇摇头,眼神里带着怜悯:"现在最重要的是保住大人的性命。
"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格外清晰。
周家栋签下自己的名字时,感觉像是把心也一起签了出去。
手术室的灯终于灭了。
林秀琴被推出来时,脸色苍白得几乎透明。
她的眼睛紧闭着,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医生把周家栋叫到一旁,声音压得很低:"这次流产对***造成了很大损伤。
以后想要再怀孕...恐怕很难了。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周家栋心上。
他走回病床边,轻轻握住妻子的手。
那只手冰凉得像块石头,再也不是平日里温暖柔软的样子。
林秀琴慢慢睁开眼睛,泪水立刻涌了出来。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周家栋俯下身,听见她用气声说:"我们的孩子...没了..."他紧紧握住她的手,想说些什么来安慰,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哽住了。
窗外,雨还在下,敲打着玻璃,像是无数细小的哭声。
这时护士捧着一个被白布包裹的小小身躯,轻声道:"要看看她吗?
"林秀琴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苍白的嘴唇哆嗦着,突然疯了一般摇头,指甲深深陷进丈夫的手臂里,掐出一道道血痕。
周家栋没有躲,只是沉默地接过那个轻得几乎没有重量的包裹。
白布掀开的瞬间,他的眼泪砸在了那张青紫色的小脸上——那是他的女儿啊,己经成形的五官,微张的小嘴,蜷缩的手指,甚至能看清睫毛投下的阴影。
可她再也不会睁开眼睛,不会哭,不会笑了。
"等等!
"他突然想起什么,猛地转身冲出病房。
半小时后,他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头发被雨水打湿,裤管上沾满泥点,手里紧紧攥着一件崭新的粉色婴儿服——那是他藏在衣柜最底层,己经藏了三个月的礼物。
"医生,"他声音嘶哑,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带着最后的执念,"能...能给她穿上吗?
"医生皱眉:"这不合规定..."周家栋突然跪了下来,膝盖重重磕在冰冷的地砖上。
他捧着那件小衣服的手抖得厉害,布料上还沾着从百货商店一路狂奔时蹭到的雨水和泥土。
"求您了...就...就让她体面地走..."医生别过脸去,终于点了点头。
当那件崭新的粉色小衣服裹住冰凉的小身体时,周家栋终于崩溃地捂住脸,滚烫的泪水从指缝间渗出来,滴在女儿永远静止的小胸脯上。
那抹粉色在惨白的病房里鲜艳得刺眼,像是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梦。
那一刻,整个世界仿佛都凝固了,只有林秀琴的哭泣声在空气中回荡。
这个原本充满期待的家庭,瞬间被悲痛和绝望所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