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秀琴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把最后一件衣服晾在铁丝上。
她的腹部平坦如初,距离上次怀孕己经过去了整整两年。
"看来是没指望了。
"她轻声自语,呼出的白气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
自从生下明远后,她和丈夫又尝试了各种方法,却始终未能再次怀孕。
连一向乐观的周家栋也开始接受他们可能只有明远一个孩子的事实。
周家栋这年刚被提拔为车间主任,工作比以前更加忙碌。
他每天天不亮就出门,深夜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
但无论多累,他都会轻手轻脚地走到儿子的小床边,借着月光看一会儿那张熟睡的小脸,然后才去休息。
林秀琴蹲在压水井旁搓洗衣裳,手指被井水泡得发白。
木盆里浮着的肥皂泡一个个破裂,就像这些年她心里破灭的希望。
自从那次流产,她的身子就像漏了风的窗户纸,怎么都捂不暖和。
月事总是不准时,有时两三个月才来,血色淡得几乎看不见。
那天清晨,她正在灶台前熬粥,突然一阵眩晕袭来。
铁勺"咣当"掉进锅里,米汤溅在围裙上。
她扶着土墙干呕,却只吐出几口酸水。
"秀琴?
"周家栋从里屋冲出来,扳手还攥在手里。
林秀琴摇摇头,下意识捂住肚子。
这个动作她太熟悉了,熟悉到心口发疼。
可这次不一样——晨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她突然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
去卫生院的路上,林秀琴走得极慢。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生怕惊醒了这个可能又是虚妄的梦。
老大夫的手指贴上手腕时,她死死攥住衣角,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的肉里。
"恭喜啊,快三个月了。
"林秀琴没敢动。
她盯着诊室墙上的宣传画,画上的向日葵金灿灿的,刺得眼睛发酸。
首到周家栋颤抖的手握住她的肩膀,温热的触感才让她确信这不是幻觉。
回家路上,周家栋走得小心翼翼,右手始终虚护在她身后。
林秀琴低头看着自己的布鞋尖,突然想起流产那天下的大雨,巷口的积水也是这样一圈圈漾开。
"这次......"她嗓子发紧,"会不一样吧?
""再去大医院查查。
"她对身旁的周家栋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万一......又是空欢喜呢?
"县医院的走廊比卫生所长得多,消毒水的气味也更刺鼻。
穿白大褂的年轻医生推了推眼镜:"确实是怀孕了,不过......"钢笔在病历本上沙沙作响,"你***内壁有陈旧性损伤,这次妊娠属于高危。
"林秀琴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布料发出细微的撕裂声。
"能保住吗?
"周家栋的声音突然***来,手掌紧张地按在诊桌上,留下半个清晰的掌纹。
医生抬头看了看这对夫妻:"要绝对卧床,不能提重物,不能情绪激动。
"钢笔点了点病历本,"就像捧着一碗满得要溢出来的热水,懂吗?
"周家栋点点头,把秀琴的手攥得更紧了些。
"这次我们小心些。
"周家栋只说了一句,第二天就从厂里带回一包上好的棉花,亲手给妻子缝了一个厚实的坐垫。
怀孕的日子比上次更加难熬。
林秀琴己经二十八岁,身体大不如前。
周家栋几乎包揽了所有家务,每天下班回来就忙着洗衣做饭。
他甚至还学会了织毛衣,虽然针脚歪歪扭扭,但林秀琴穿上时却觉得比任何商店买的都要暖和。
五岁的周明远似乎也明白妈妈的不同。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扑进妈妈怀里,而是学会了轻手轻脚地靠近,用小手小心翼翼地摸摸妈妈的肚子,然后仰起脸问:"妹妹在里面睡觉吗?
""可能是弟弟哦。
"林秀琴温柔地纠正他。
"不,是妹妹。
"明远固执地说,眼睛亮晶晶的,"我想要个妹妹,我可以教她认螺丝。
"周家栋听到这话,忍不住揉了揉儿子的脑袋。
明远己经能认出工具箱里大部分零件,甚至开始学着用儿童版的工具拆卸简单的小物件。
这天赋让周家栋既骄傲又心疼——他多希望儿子能有个无忧无虑的童年啊。
有天半夜,周家栋发现身边空了。
他摸黑走到院里,看见林秀琴站在月光下,双手拢着肚子,像在守护一个秘密。
"万一是场梦呢?
"她的声音轻得像片落叶。
周家栋从背后环住她,感觉到掌下的身躯在微微发抖。
远处传来夜班火车的汽笛声,惊飞了树梢的夜莺。
每个月初五,周家栋都要请半天假,蹬着二八自行车载她去县医院复查。
护士抽血时,林秀琴总是别过头不看——她怕看见针管里暗红的血,那颜色总让她想起那天的画面。
"指标正常。
"医生第西次这么说的时候,林秀琴终于敢买一尺红布给未出生的孩子缝肚兜。
针脚歪歪扭扭的,被周家栋笑称像蜈蚣爬,她却缝得认真,仿佛每一针都能把那个小小的生命缝得更牢些。
夏至的前夜,林秀琴突然感觉到肚子疼,她抓住丈夫的手:"要是......""没有要是。
"周家栋打断她,声音却比平时柔和,"小雨等着见你呢。
"这是他们取的小名,纪念他们的女儿晓雨。
产房里的疼痛来得比记忆中还剧烈。
林秀琴咬着毛巾,汗水把头发黏在脸上。
每一次宫缩都让她想起那个雨夜,失去的痛楚和此刻的希望撕扯着她的神经。
恍惚间听见护士喊"胎心慢了",冰冷的器械声叮当作响。
她突然爆发出惊人的力气,像要把这些年积攒的坚韧都用在这一刻。
首到那声响亮的啼哭划破产房的闷热。
"是个闺女!
"助产士的声音隔着水雾传来。
"七斤三两,嗓门大得很呢。
"林秀琴瘫在产床上,眼泪终于决堤。
她颤抖的手接过那个温热的襁褓,看见女儿右耳垂上那颗褐色小痣时,突然笑出了声——和明远出生时一模一样。
周家栋冲进来时,正看见妻子又哭又笑的模样。
他蹲在产床边,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女儿的脸,又赶紧缩回去,像是怕碰碎了这来之不易的幸福。
"是真的。
"林秀琴把女儿的小手贴在自己脸上,温热的触感终于驱散了这些年心底的寒意,"这次是真的。
"那天,阳光炽烈得能把人烤化。
纺织厂幼儿园里,五岁的周明远正专心致志地画着"我的家人"。
他用蜡笔画了高大的爸爸,温柔的妈妈,还有小小的自己。
犹豫了一会儿,他又在妈妈肚子那里画了个更小的小人。
"周明远,"班主任李老师突然出现在教室门口,"你爸爸打电话来,让你去卫生院一趟。
"明远的小脸一下子变得煞白。
他记得上次妈妈去医院,回来时眼睛红红的,然后好几天都不说话。
他扔下蜡笔就往门外跑,连书包都忘了拿。
卫生院的走廊上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
周家栋蹲下身,与儿子平视:"明远,你当哥哥了。
"明远眨了眨眼睛,一时没反应过来。
首到护士抱着一个襁褓走出来,他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襁褓里的小脸皱巴巴的,比明远想象的还要小,但哭声却响亮得惊人,在走廊里回荡。
"是个妹妹,"周家栋的声音有些哽咽,"叫周小雨。
"明远踮起脚尖,好奇地看着这个突然闯入他生命的小家伙。
小雨的拳头紧紧攥着,时不时在空中挥舞一下,仿佛在***这个陌生世界的寒冷。
明远注意到妹妹的耳垂上也有颗小痣。
"她好小啊。
"明远小声说,生怕惊扰了这个脆弱的新生命。
"你出生时比她还轻半斤呢。
"周家栋笑着摸了摸儿子的头,然后转向护士,"护士同志,我的爱人她的身体情况怎么样?
""产妇情况良好,就是消耗很大,本事体质也不好,这次累坏了。
"护士微笑着回答,"你们注意让她多休息休息,给她买点好吃的。
"病房里,林秀琴疲惫但幸福地躺着。
看到丈夫和儿子进来,她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
明远立刻跑到床边,小心翼翼地握住妈妈的手指。
"妈妈疼吗?
"他小声问。
"看到你就不疼了。
"林秀琴温柔地回答,然后转向丈夫,"家栋,你看她多像你。
"周家栋俯身看了看女儿,又看看妻子,突然觉得眼眶发热。
他清了清嗓子:"我请木匠打了张新婴儿床,明天就能送来。
明远小时候那些玩具,我都重新刷了漆。
"林秀琴微笑着点点头。
她知道丈夫这段时间有多忙碌——白天要管理整个车间,晚上还要偷偷做木工活。
他的手上又添了几道新伤,却从不说累。
接下来的日子,周家仿佛被注入了新的活力。
周家栋每天下班都会带些小玩意儿回来——有时是一个彩色的拨浪鼓,有时是几块柔软的布料。
他甚至用厂里的边角料做了个小小的机械青蛙,拧紧发条就能蹦跳几下。
这个玩具立刻成了明远的最爱,但他从不独占,总是拿来逗妹妹开心。
明远的变化尤其明显。
这个曾经调皮的小男孩突然变得异常懂事。
每天放学回家,他第一件事就是按照爸爸教的那样,用肥皂仔细洗手洗脸,然后才被允许靠近妹妹的小床。
"妹妹的手指会动!
"有一天,明远兴奋地向父母报告,"她抓住我的手指了!
"林秀琴和周家栋相视一笑。
小雨确实越来越活泼了,那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开始会追着人看,尤其是当明远在她面前晃动那个机械青蛙时,她会发出咯咯的笑声。
周家栋常常在夜深人静时,站在两个孩子的房门口,看着熟睡中的儿女。
明远蜷缩在小床上,怀里还抱着那本他看不懂却爱不释手的机械图册;小雨则躺在崭新的婴儿床里,小拳头举在耳边,呼吸均匀而平静。
这一刻,周家栋觉得所有的疲惫都值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