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定三十年,暮春。
京城连日阴雨,护城河水涨了数尺,浊浪拍打着青灰色的岸石,溅起的水花带着一股子腥冷的潮气,弥漫在空气里。
城南,廉租房最密集的鸽子笼巷深处,一间漏风的破屋里,辛夷正借着窗棂透进来的惨淡天光,费力地辨认着手里的草药。
“蒲公英,清热解毒,可外敷……” 她低声念叨着,指尖拂过干枯的叶片,眉头却越皱越紧。
这已经是她来到这个鬼地方的第三天。
三天前,她还在现代的中医药实验室里,戴着最新款的 VR 设备,测试一款基于古代医案开发的沉浸式诊疗程序。程序设定的背景是大靖朝,她的身份是个刚嫁入商户、丈夫却暴毙的新寡 —— 名字也叫辛夷。
谁知一阵电流窜过,摘下眼镜,她就真成了这个 “辛夷”。
原主的记忆碎片般涌入脑海:丈夫赵三郎是个绸缎铺的小老板,成亲不过三月便突发恶疾亡故。婆母认定是她克夫,妯娌们觊觎她那点微薄嫁妆,日日磋磨。更糟的是,赵三郎死前几日,城郊曾溺死过一个年轻书生,坊间竟不知怎么传起了怪谈,说那书生是被 “妖姬” 引诱,拖入水中溺亡的,而那妖姬,指的就是刚嫁过来、据说 “容貌妖异” 的她。
辛夷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这件打了好几块补丁、勉强蔽体的粗布衣裳,又摸了摸脸上 —— 原主为了避祸,竟用锅底灰和草药汁调了东西涂在脸上,弄得肤色暗沉,还起了好些红疙瘩,乍一看确实有些 “丑怪”。
“呵,妖姬?我看是丑姬还差不多。” 她自嘲地勾了勾唇角,指尖却没停。
原主留下了两个孩子,是赵三郎前妻所生,大的男孩叫石头,四岁,小的女孩叫丫丫,才两岁。此刻两个孩子缩在墙角的破棉絮里,小脸蜡黄,怯生生地看着她,眼里满是戒备和恐惧。
这就是她的开局:克夫的罪名,丑陋的皮囊,刻薄的婆家,两个半大的拖油瓶,还有一桩随时可能引火烧身的怪谈奇案。
“咕噜噜……” 石头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他立刻捂住肚子,低下头,像是做错了什么事。
辛夷心头一软。不管这身体的原主如何,孩子们是无辜的。她穿越前是中医世家传人,一手医术不说通天,调理个温饱、治个小病还是绰绰有余的。
“等着,娘去给你们找点吃的。” 她起身,将辨认好的草药用破布包好。这附近有片荒地,或许能找到些能吃的野菜。
刚推开门,一股寒气夹杂着雨丝扑面而来,伴随着一阵诡异的风声,像是有人在暗处呜咽。巷子里空无一人,只有几只瘦骨嶙峋的野猫缩在屋檐下,绿幽幽的眼睛在昏暗中格外瘆人。
“娘……” 丫丫小声啜泣起来,紧紧抓住石头的衣角。
“别怕,娘很快回来。” 辛夷揉了揉丫丫的头,深吸一口气,毅然走进了雨幕。
她没走多远,就听到护城河方向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惊呼和哭喊。
“又出事了!护城河里…… 又捞上来一个!”
“天啊,是张屠户家的老三!”
“又是水鬼作祟吗?这已经是第三个了!”
辛夷脚步一顿。水鬼?难道和那书生溺亡的案子有关?
好奇心驱使她朝着声音来源走去。靠近河岸时,只见一群人围着水边,指指点点。几个衙役正费力地将一具浮肿的男尸拖上岸,尸体面色青紫,双目圆睁,表情狰狞,看着确实有些吓人。
“真的是水鬼抓替身啊……”
“我就说前几日那书生死得蹊跷,现在看来,是那水鬼没够本!”
“听说了吗?就是鸽子笼巷那个克死丈夫的妖姬引来的!她长得那般怪模怪样,不是妖精是什么?”
污言秽语像淬了毒的针,扎进辛夷耳朵里。她皱紧眉头,正要转身离开,却忽然瞥见那尸体的手腕处,有一圈极细微的、不自然的勒痕,颜色比别处的青紫要浅一些。
而且,这尸体虽然浮肿,但口鼻处并没有太多泥沙,不像是呛水而死的样子。
职业本能让她停下了脚步。这不是溺亡,更像是被人勒死后抛尸入水!
就在这时,人群忽然一阵骚动,自动分开一条通路。
一行人马踏着泥水而来,为首的是个身着月白锦袍的年轻男子。他撑着一把玄色伞,伞檐压得略低,看不清面容,只露出一截线条优美的下颌,肤色冷白,在阴雨天里更显清贵。
他身后跟着十几个劲装护卫,个个气息沉稳,眼神锐利,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的护卫。
“是广陵郡王!” 有人低呼。
辛夷心头一动。广陵郡王傅九衢,当今长公主唯一的儿子,皇亲国戚,身份尊贵无比。据说他文武双全,容貌俊美,是京中所有名门贵女的梦中情人。他怎么会来这种地方?
傅九衢走到尸体旁,伞微微一抬,露出了全貌。
那是一张极其英俊的脸,剑眉入鬓,凤眸狭长,鼻梁高挺,薄唇紧抿。只是此刻,那双漂亮的凤眸里没什么温度,正淡淡地扫过地上的尸体,带着一种审视的冷漠。
“查得如何?” 他的声音清冷,像碎冰撞击玉石,驱散了几分周遭的湿腻热气。
旁边一个捕头模样的人立刻上前,躬身回话:“回郡王,死者张小三,屠夫出身,昨晚外出饮酒未归,今日被发现浮于此处。初步看,像是溺亡,但……” 捕头犹豫了一下,“和前几日那书生一样,死状有些怪异。”
傅九衢的目光落在尸体手腕处,眸色微沉:“勒痕。”
一个字,精准地指出了辛夷刚才注意到的细节。
捕头一惊:“郡王明鉴!属下也觉得这勒痕可疑,但……”
“但什么?” 傅九衢追问。
“但坊间都说是水鬼作祟,而且……” 捕头压低声音,“还牵扯到鸽子笼巷那个姓辛的寡妇……”
话音刚落,傅九衢的目光忽然转向了人群边缘的辛夷。
那目光锐利如鹰隼,仿佛能穿透她脸上的伪装,直抵内心。辛夷心头一跳,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她知道自己此刻的样子有多狼狈:粗布衣裳湿透,脸上是刻意弄出来的 “丑态”,站在这群衣着相对整齐的人里,像个异类。
傅九衢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没有说话,又转了回去,对捕头道:“三日之内,我要知道真相。另外,” 他顿了顿,声音听不出情绪,“把那个姓辛的寡妇,带到郡王府。”
捕头一愣:“郡王,那妇人……”
“本王要亲自问问。” 傅九衢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
辛夷的心沉了下去。她刚来就被这尊大佛盯上了?是福是祸?
她看着傅九衢转身离去的背影,那背影挺拔如松,即使在泥泞中也步履从容,带着与生俱来的矜贵。
而她,一个来历不明、身负污名的 “丑医娘”,就要被带到这位天之骄子的府邸里去了。
雨还在下,护城河的水依旧浑浊,仿佛藏着无数秘密。辛夷握紧了手里的药包,指节泛白。
不管是福是祸,她都得去。她不仅要活下去,还要带着这两个孩子好好活下去。至于什么水鬼案,什么妖姬传闻,她倒要查个清楚,看看是谁在背后捣鬼!
她抬起头,望向郡王府的方向,眼神里闪过一丝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坚定和锐利。
傅九衢,广陵郡王是吗?
那就让你看看,我这个 “丑医娘”,到底是不是妖姬。
2 郡王的“嘱托”
郡王府的马车停在鸽子笼巷口,与周围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
辛夷被两个面无表情的护卫 “请” 上了车,石头和丫丫怯生生地跟在她身后,紧紧攥着她的衣角。
车厢宽敞舒适,铺着厚厚的锦垫,角落里燃着安神的香,与巷子里的霉味天差地别。辛夷抱着丫丫,让石头坐在身边,尽量让他们放松些。
她自己则在快速思考。
傅九衢为什么要把她带回郡王府?是因为那水鬼案真的怀疑到她头上了?还是有别的原因?
原主的记忆里,赵三郎似乎和这位郡王没什么交集。一个是市井小商户,一个是天潢贵胄,本该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除非…… 赵三郎的死,并不简单?
车行了约莫半个时辰,停在了气势恢宏的郡王府门前。朱红大门,铜环兽首,门口侍卫林立,戒备森严。
辛夷抱着丫丫,牵着石头,跟着护卫走进府里。穿过几重庭院,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处处透着富贵气象。比起她住的破屋,简直是天上地下。
最后,他们被带到一处雅致的偏厅。厅里陈设简洁却不失奢华,墙上挂着一幅山水画,笔力苍劲,一看就出自名家之手。
一个小厮奉上了热茶,然后退了出去,厅里只剩下他们母子三人。
辛夷没心思品茶,她让两个孩子坐在椅子上,自己则警惕地观察着四周。这里太安静了,安静得有些压抑。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辛夷立刻站直身体,看向门口。
傅九衢走了进来,依旧是那身月白锦袍,只是换了双干净的靴子。他手里拿着一卷书,似乎刚从书房过来。
“坐。” 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自己则在主位坐下,将书卷放在桌上。
辛夷犹豫了一下,还是拉着孩子们坐下了。石头和丫丫吓得不敢抬头,紧紧挨着她。
傅九衢的目光落在两个孩子身上,停顿了片刻,然后才转向辛夷,开门见山:“赵三郎是你丈夫?”
“是。” 辛夷点头,声音平静。
“他是怎么死的?”
“婆母说是急症,突发恶疾。” 辛夷如实回答,同时观察着他的表情,“但我觉得,事有蹊跷。”
傅九衢挑眉,似乎有些意外她的坦诚:“哦?你发现了什么?”
“我刚到赵家不久,对他的身体状况不甚了解。但我查看过他的遗物,发现他生前似乎长期服用某种药物,那药物成分复杂,其中几味药材搭配起来,有慢性毒的嫌疑。” 辛夷说道。这是她这几天整理原主记忆和遗物时发现的线索。
傅九衢的眸色深了深:“你懂医术?”
“略懂一些,家传的。” 辛夷半真半假地回答。总不能说自己是从未来穿来的中医吧。
傅九衢没有追问,转而说起了水鬼案:“前几日溺亡的书生,还有今日的张小三,你认识吗?”
“不认识。” 辛夷摇头,“我刚嫁过来不久,深居简出,很少与人打交道。”
“但坊间传闻,说你是妖姬,是你引来的水鬼,害死了他们。” 傅九衢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而非质问。
辛夷冷笑一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一个寡妇,带着两个孩子,只求能活下去,哪有本事去引什么水鬼害人?这些传闻,不过是有心人故意散播,想置我于死地罢了。”
她的眼神清亮,带着一种坦荡和锐利,与她那张 “丑陋” 的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傅九衢看着她,沉默了片刻。
他想起了三天前,赵三郎弥留之际,拉着他的手,气若游丝地恳求:“九衢…… 我不行了…… 求你…… 照顾好…… 内子和孩子…… 她…… 她是个好人…… 只是命苦……”
赵三郎是他少年时偶然认识的朋友,虽是市井中人,却性情耿直,重情重义。傅九衢答应了他的请求,本想等风头过些,再暗中照拂。没想到赵三郎刚死,就冒出这么多关于他遗孀的流言蜚语,甚至牵扯到了人命案子。
他派人查过,这辛氏确实是个苦命人,嫁入赵家后日子并不好过。至于容貌,他查到的消息是,原是个清秀女子,不知为何弄成了这副模样。
而刚才在护城河边,他注意到她看尸体时的眼神,冷静、专业,不像是个普通的无知妇人。
“你说你懂医术?” 傅九衢忽然问道。
“是。”
“那正好。” 傅九衢站起身,“本王身边缺一个懂医术的人。从今日起,你就留在郡王府,做本王的专属医官。”
辛夷愣住了:“专属医官?郡王,我……”
“你的两个孩子,本王会派人照顾妥当。” 傅九衢打断她,“至于外面的流言和案子,你安心留在府里,本王会查清楚。但在此期间,你要听本王的吩咐,用你的医术,为本王做事。”
这是什么操作?从一个被怀疑的寡妇,摇身一变成了郡王的专属医官?
辛夷有些懵,但很快反应过来。这是傅九衢给她的庇护,也是一种牵制。留在郡王府,至少能避开婆母和妯娌的刁难,还有外面的流言蜚语,也能给孩子们一个安稳的环境。至于查案,她也正有此意。
“好,我答应你。” 辛夷点头,“但我有一个条件。”
傅九衢挑眉,示意她说说看。
“我要一间单独的药房,府里的药材,我要用的时候,不得阻拦。” 辛夷说道,这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
“可以。” 傅九衢很爽快地答应了,“另外,” 他看着辛夷脸上的 “红疙瘩”,“把你脸上的东西洗干净。本王的医官,不必做这副模样。”
辛夷一怔,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大概是看出来她这是故意扮丑了。
“是。” 她应道。
傅九衢不再多言,转身对门外喊道:“青竹。”
一个穿着青绿色衣裙、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走了进来,看起来伶俐乖巧。
“带辛医官和两位小公子、小娘子下去安置,给他们准备些干净的衣裳和吃食,再收拾一间药房出来。” 傅九衢吩咐道。
“是,郡王。” 青竹恭敬地应下,然后对辛夷做了个 “请” 的手势,“辛医官,这边请。”
辛夷牵着石头和丫丫,跟在青竹身后走出了偏厅。
走到门口时,她回头看了一眼。傅九衢正站在窗边,望着外面的雨景,背影依旧挺拔,却不知为何,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落寞。
辛夷心里嘀咕:这位广陵郡王,看起来好像也不是传说中那么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嘛。
只是,他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帮她?仅仅是因为赵三郎的嘱托吗?
她总觉得,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
而偏厅里,傅九衢看着辛夷离去的背影,尤其是她牵着两个孩子时,那略显单薄却异常坚定的样子,凤眸微微眯起。
赵三郎,你倒是娶了个有意思的媳妇。
他拿起桌上的书卷,却没什么心思看下去。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刚才辛夷说话时的样子,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还有她刚才提到赵三郎服用的药物…… 或许,赵三郎的死,真的另有隐情。
傅九衢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陷入了沉思。
这盘棋,似乎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得多。而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懂医术的 “丑医娘”,会是破局的关键吗?
他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