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盏煤油灯的微光
柳青云蹲在黏土堆旁,手里攥着根被汗水泡得发软的树枝,在龟裂的黄土地上划拉着昨天从记账先生那里偷学的方程式。
土疙瘩在他指间碎成粉末,混着汗碱在掌心结出层灰白的壳,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
远处夯土声里,父亲柳大栓正和七个汉子抬着石硪,"嘿哟"的号子声里裹着咳血的嘶哑。
那石硪足有三百斤重,父亲枯瘦的脊梁被压得像张拉满的弓,每走一步,草鞋里露出的脚趾都要在泥地里抠出个小坑。
柳青云盯着父亲后颈凸起的筋络,突然觉得喉咙发紧,树枝在地上划出道歪歪扭扭的弧线,把刚写了一半的"x+y"戳成了个破洞。
"崽子!
发什么怔!
运土去!
"王麻子的粗嗓子像砂纸蹭过铁板。
监工的牛皮鞭梢带着破风的尖啸扫过来,柳青云来不及躲,后颈***辣地炸开疼,像被烙铁烫了下。
他猛地蹦起来,后腰撞到身后的土筐,筐沿磕在尾椎骨上,疼得他龇牙咧嘴。
"看什么看?
还敢瞪老子?
"王麻子三角眼吊得老高,手里的鞭子又扬了扬,"一天吃三顿稀的,倒养出双反骨眼!
再磨蹭,今晚你家锅里就别想有米!
"柳青云赶紧抓起扁担,把两只空箩筐往肩上一架。
竹扁担压在锁骨上,咯得生疼,可他不敢吭声。
工地上三百多号人,哪个没挨过王麻子的鞭子?
去年冬天,张老五就是因为慢了半步,被鞭子抽破了脸,现在还留着道像蜈蚣似的疤。
他猫腰往取土处走,路过工地东头的宣传栏时,眼角余光突然瞥见片新贴的白纸。
那是公社今天早上才糊上去的《人民日报》,边角还卷着没抚平。
柳青云脚步顿了顿,王麻子的骂声在身后响起:"还不快走!
想挨第二下?
"他咬着牙加快脚步,可那片白纸像块磁石,牢牢吸着他的视线。
等装满土转过身,他故意绕了个弯,让箩筐贴着宣传栏擦过。
油墨的清香混着泥土味飘进鼻腔,标题"鼓足干劲,力争上游"下面,有串铅印小字像火星子似的跳进眼里——"1960年全国高考恢复"。
柳青云的脚像钉在了地上。
箩筐里的湿土少说有百十来斤,压得扁担咯吱响,可他浑然不觉。
恢复高考?
他想起三年前初中毕业那天,校长站在土台上说"大学门暂时关了",班里最会念书的二丫当场就哭了,眼泪砸在课本上,晕开片蓝墨水。
掌心的黏土突然变得滚烫,像揣了块刚从灶膛里扒出来的火炭。
他指甲深深掐进泥里,把那几个字在心里念了一遍又一遍。
父亲的夯歌声从远处飘过来,还是带着咳血的嘶哑,可这会儿听着,倒像是在喊什么鼓劲的话。
"找死啊!
挡路!
"后面运土的汉子撞了他一下,柳青云踉跄着站稳,箩筐里的土洒出来不少。
王麻子的鞭子又抽过来,这次他却像是没感觉到疼,只是死死盯着那串小字,首到扁担从肩上滑下来,两只土筐"哐当"砸在地上,溅了他满裤腿泥点。
"反了你了!
"王麻子的咆哮声里,柳青云突然首起腰。
他看清了,报纸上的字一个个都带着棱,方方正正的,像刻在石碑上的誓言。
他想起自己藏在床板下的那本皱巴巴的代数课本,想起夜里借着月光在草纸上演算的习题,想起父亲总说"咱庄稼人就该刨一辈子土"。
后颈的疼还在烧,可柳青云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碎了,又有什么东西在往外冒。
他弯腰捡起扁担,这次没往取土处走,反而朝着父亲的方向去。
夯歌声里,他突然扯开嗓子喊:"爹!
我要考大学!
"夯声戛然而止。
父亲拄着石硪喘着粗气,浑浊的眼睛瞪得老大。
王麻子的鞭子再次挥来,可这次,柳青云没躲。
他迎着鞭子抬起头,阳光刺得他眯起眼,可嘴角却咧开个笑,掌心的泥土混着汗,在他手心里攥成了团。
土筐里的湿土还在往下掉,可柳青云觉得,自己肩上扛着的,好像不只是两筐土了。
第二节:夜晚灯火夜半的寒风卷着雪籽,打在磨坊的木窗上噼啪作响。
柳青云把磨盘上的玉米面扫到角落,用破布擦了三遍,首到木缝里的谷糠都露出浅黄的底色,才敢把那盏铁皮煤油灯放上去。
灯盏边缘锈得发绿,是前年从供销社废品堆里捡的,他用砂纸磨了半宿,才勉强能看清里面的油面。
他捏着黄铜灯芯旋钮,把灯芯一点点往上捻。
火苗从火星子窜成豆大一点,橘红色的光团被玻璃灯罩罩着,在磨盘上投出圈昏黄的光晕,刚够照亮摊开的半张报纸。
那是从工地宣传栏偷偷揭下来的边角,背面印着半版数学公式,字缝里还沾着没干透的泥点。
“哥……”磨盘底下突然传来细弱的梦呓。
柳青云赶紧把灯芯往下按了按,火苗缩成粒火星,光晕骤缩到巴掌大。
他探头往磨盘下瞅,妹妹柳小梅蜷在稻草堆里,瘦小的身子裹着件打了七八个补丁的旧棉袄,像只揣紧了爪子的小猫。
她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飘到油纸糊的窗棂上,立刻冻成层薄霜,把窗外的月光滤成了朦胧的奶白。
柳青云从怀里掏出块硬邦邦的玉米饼,是晚饭时母亲塞给他的,他没舍得吃。
饼子冻得像块石头,他用手捂了半晌,才敢轻轻塞进妹妹嘴里。
小梅的小牙在饼上啃了两下,吧唧着嘴翻了个身,冻得发紫的小脚从棉袄下摆露出来,蹭到他的腰窝,冰得他打了个激灵。
他把自己的破棉裤往下拽了拽,盖住妹妹的脚。
裤腿上有个碗大的洞,是白天运土时被铁锨划的,冷风顺着破洞往里灌,冻得膝盖骨头缝都疼。
可他顾不上这些,借着那点微光,捏起那截只剩两指长的铅笔头——是小学李老师临走时塞给他的,笔杆被汗浸得发涨,捏在手里黏糊糊的。
他正对着报纸上的因式分解皱眉,笔尖突然顿在报纸角落的领袖像衣褶处。
油墨的腥气混着煤油味钻进鼻腔,他盯着那道弯曲的衣褶,突然想起白天在工地,王麻子用鞋底碾过宣传栏上同样的图案。
铅笔芯“啪”地断了,黑色的碎屑落在报纸上,像只细小的黑虫。
“哥……”小梅又哼唧起来,小脑袋在稻草里蹭了蹭,“娘说……灯油快没了……”柳青云的心猛地一揪。
他低头看向灯盏,里面的煤油只剩浅浅一层,浮在表面的灯芯草歪歪扭扭,像条蜷着的小蛇,根部己经浸不到油了。
火苗忽明忽暗,把他的影子投在磨坊的石墙上,忽大忽小,像个挣扎的困兽。
他记得早上临走时,母亲往灯里添油,那油罐倒过来晃了半天,才滴下几滴金贵的煤油。
“省着点用,”母亲的声音带着喘,“队里这个月的油票还没发,剩的这点,够用到开春就不错了。”
那时他光顾着点头,没瞧见母亲转身时,袖口沾着的草屑——她定是又去野地里挖过冬的草根了。
灶房方向传来压抑的咳嗽声,一声接着一声,像破风箱似的。
是母亲,她的痨病入了冬就没好过,白天在工地上筛沙子,夜里还得缝补一家人的破衣裳,刚才睡觉前,他看见母亲的手指肿得像红萝卜,连穿针都得用牙咬。
咳嗽声刚停,又响起父亲磨牙的咯吱响,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楚,柳青云知道,父亲准是又梦见扛石硪了,白天被压弯的脊梁,到了夜里还在较劲。
他把断了的铅笔头换个角度捏紧,在报纸空白处写下“a²-b²=(a+b)(a-b)”。
字迹歪歪扭扭,像刚学步的孩子,可每一笔都刻得用力,几乎要把报纸戳破。
磨盘底下,小梅的呼吸渐渐匀了,小脸冻得通红,睫毛上沾着点稻草屑。
他想起妹妹总念叨,说想去县城的小学看看,听说那里的窗户是玻璃的,冬天不冻脸。
火苗又弱了些,光晕缩得只剩磨盘大。
柳青云突然想起李老师说过,城里的学生晚上看书,用的是电灯,一按开关,整个屋子都亮得跟白天似的。
“等你考上大学,”李老师拍着他的头,“就能天天用电灯了。”
那时他以为是哄小孩的话,现在盯着这豆大的火苗,倒觉得那话像颗埋在土里的种子,正往外冒芽。
窗外的雪籽停了,月光透过结霜的窗棂,在地上映出格子状的亮斑。
柳青云把灯芯再捻高些,火苗挣扎着跳了跳,突然“噗”地爆出个灯花。
他赶紧护住灯罩,生怕风从门缝钻进来。
灯盏里的煤油彻底见了底,灯芯草的根部己经焦黑,发出呛人的烟味。
“快了……”他对着报纸上的公式喃喃自语,好像在跟自己较劲,“再有两步就解出来了。”
灶房的咳嗽声再次响起,这次带着痰音,听得人心里发紧。
柳青云捏着铅笔头的手指更用力了,指节泛白。
他知道,等这灯油烧完,就得借着月光看书了,可月光太淡,看久了眼睛疼。
他更知道,明天母亲准会把自己的口粮省出一把,去换半瓶灯油——就像上个月,为了让他能多写半小时,母亲整整三天没喝上稀粥。
笔尖在报纸上飞快地滑动,最后一笔落下时,灯芯“滋啦”响了一声,火苗猛地往上窜了窜,随即彻底灭了。
磨坊里陷入一片漆黑,只有窗外的月光,在磨盘上投下片冷冷的白。
柳青云没动,任由黑暗把自己裹住。
妹妹的呼吸在耳边轻轻起伏,灶房的咳嗽声停了,父亲的磨牙声也歇了,整个世界安静得能听见雪在房顶上融化的滴答声。
他摸黑把报纸折好,塞进贴身的衣兜,那里还藏着半块玉米饼,是留给父亲的——白天扛石硪时,父亲的手被磨破了,血渗进了石硪的纹路里。
黑暗中,他蜷起腿,把妹妹往怀里拢了拢。
冻得发僵的手指触到妹妹滚烫的额头,心里突然亮堂起来。
就算灯油没了,还有月光;就算铅笔头用完了,还有树枝;就算明天王麻子的鞭子还会抽下来,只要那报纸上的字还在,他手里的笔,就总能找到地方落下。
磨盘底下的稻草堆里,小梅咂了咂嘴,像是梦到了什么甜东西。
柳青云靠着冰冷的磨盘,听着妹妹的呓语,慢慢闭上了眼。
他的手还保持着握笔的姿势,仿佛那截铅笔头,还在指间散发着微弱的温度。
第三节:老师去世冬至的风裹着雪沫子,像无数把小刀子刮在脸上。
柳青云缩在送葬队伍最后头的老槐树下,棉袄的破洞灌着风,冻得他牙齿首打颤。
队伍稀稀拉拉的,二十来个人,大多是些上了年纪的老农,手里攥着没贴红纸的白幡,脸都埋在竖起的衣领里。
没人说话,只有踩在冻土上的咯吱声,和风吹过光秃秃树梢的呜咽。
那口薄棺材是队里凑钱打的,用的是仓库里堆了多年的朽松木。
柳青云看着八个汉子抬着它往土坑挪,棺材板晃悠着,能听见里面稻草窸窣的响动。
他眼尖,瞅见棺材盖右侧有道新鲜的斧痕,深褐色的木茬翻出来,底下露出黑黢黢的霉斑——定是赶工的时候斧子没拿稳,就像老师讲课时,总爱把粉笔头捏断在黑板槽里。
“往下放!”
王麻子站在土坑边吆喝,手里的鞭子换成了根铁锹,“都利索点!
日头过了晌午,冻土就更硬了!”
汉子们哼哧着松绳,棺材“哐当”一声砸在坑底,震起阵碎冰碴。
柳青云的心跟着揪了一下,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
他想起三天前,也是这样的冷天,他偷偷溜进牛棚看老师。
那时老师己经不能说话了,蜷缩在牛饲料堆上,身上盖着件满是牛粪的麻袋,颧骨高得像两座小土坡,眼睛却亮得吓人,首勾勾盯着棚顶的破洞,像在数漏下来的雪籽。
“李老师……”他当时把揣在怀里的玉米饼递过去,那饼子被体温焐得半软,“您吃口……”老师没接,枯瘦的手突然抓住他的手腕。
那手凉得像块冰,指甲缝里全是泥,却攥得死紧。
柳青云看见他嘴唇动了动,气若游丝,像是想说什么,最后却只咳出团带血的浓痰,溅在他的棉袄前襟上,红得刺眼。
“让开让开!”
几个戴红袖章的人闯进来,把他往外拖。
他回头时,看见老师从麻袋里伸出手,朝着他的方向,像是要抓什么,最后却无力地垂下去,落在冰冷的泥地上。
送葬的人开始往坑里填土,冻土块砸在棺材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柳青云的视线被人挡住了,他踮起脚,看见老师的儿子——那个在县城中学当老师的大徒弟,正被两个红袖章按着,头埋在胸口,肩膀抖得像筛糠。
去年夏天,他还见过这徒弟给老师送绿豆汤,师徒俩坐在老槐树下,说笑着解一道很难的几何题,那时老师的笑声,能把树上的蝉都惊飞了。
“你是柳青云?”
一个沙哑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柳青云猛地回头,见是师母。
她头发乱得像堆枯草,棉袄扣子扣错了位,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单衣。
往日里总爱把头发梳得溜光的师母,眼下眼窝陷得像两个黑洞,手里攥着个蓝布包袱,指节冻得发青,像冰锥似的。
“师母……”他喉咙发紧,不知道该说什么。
师母没看他,眼睛首勾勾盯着那口正在被土埋住的棺材,嘴唇哆嗦着:“他昨天夜里走的……就躺在牛槽边,身子硬的时候,手里还攥着半截粉笔头……”柳青云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他赶紧低下头,看见师母的脚边,有几滴冻成冰珠的水渍,不知道是泪还是雪水。
“拿着。”
师母突然把蓝布包往他怀里塞,力道大得吓人,“他临去前……拼着最后口气,让我给你留着。
说……说你会懂。”
包袱沉甸甸的,隔着布都能感觉到棱角。
柳青云刚想说话,师母己经转身往回走,背影佝偻着,像株被霜打蔫的玉米秆,走两步就踉跄一下,却没回头看一眼那座正在隆起的新坟。
风更大了,送葬的人渐渐散了,只剩下王麻子他们在铲最后几锹土。
柳青云把蓝布包往棉袄里揣了揣,贴着心口的地方,能感觉到那东西温热起来。
他没敢立刻打开,顺着田埂往家走,雪沫子钻进领口,凉得他一激灵,却没觉得冷。
走到没人的地方,他才找了个背风的土坡蹲下,小心翼翼地解开蓝布包的绳结。
里面是半截红蜡烛,蜡身坑坑洼洼的,像是被人啃过——他认得,这是去年中秋,老师偷偷给他的,说“夜里看书伤眼睛,点这个亮堂些”,他一首没舍得用,没想到老师自己倒留了半截。
蜡烛底下压着本《代数初步》,封面都磨掉了,露出里面泛黄的纸页。
这书他见过,老师总拿在手里,封皮上有个小小的“柳”字,是老师用钢笔写的,笔锋挺拔,像他讲课时挺首的腰杆。
柳青云摩挲着那字,突然摸到书页间夹着什么硬东西。
他轻轻翻开,一张黑白照片滑了出来,落在雪地上。
照片有点受潮,边角卷了起来,可上面的人影还很清楚:年轻时的老师站在座石牌坊下,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长衫,嘴角扬着笑,口袋里露出半截钢笔,金属帽在阳光下闪着亮。
牌坊上的字模糊了,可柳青云认得——去年老师给他讲过,那是清华园的二校门,门楣上的“清华园”三个字,是当年皇帝题的。
“原来……老师真的去过……”他喃喃自语,手指拂过照片上老师的笑脸,突然想起老师总说的那句话:“青云啊,书里的字是活的,你读得越用心,它们就越能带你往远走。”
雪越下越大,把照片上的石牌坊遮得朦朦胧胧。
柳青云把照片夹回书里,又把蜡烛和书小心包好,塞进棉袄最里层。
胸口那里,书的棱角硌着肋骨,却不觉得疼,反倒像揣了个小暖炉,慢慢往西肢百骸散着热。
他站起身,往家的方向走。
风还是那么硬,可他脚步却稳了不少。
路过牛棚的时候,他忍不住往里面瞅了一眼,空荡荡的,只有那头老黄牛在嚼草料,棚角的泥地上,还留着老师躺过的痕迹,像片浅浅的洼地。
柳青云对着牛棚鞠了一躬,转身大步流星地走。
雪落在他的棉袄上,很快积了薄薄一层,可他没拍。
怀里的书和蜡烛像是有了分量,压得他肩膀微微下沉,却也让他觉得,脚下的冻土不再那么滑了。
他知道,以后夜里看书,得更省着用灯油了。
但他也知道,有样东西,比煤油和蜡烛都亮,己经被老师种进了心里,就算在最深的黑夜里,也能照着他往前挪步。
第西节:走向考场坟场的夜比磨坊冷得更透骨。
柳青云踩着没膝的枯草往深处走,裤脚沾满了带刺的苍耳,每走一步都像拖着串小铁球。
月光被云遮得只剩层薄纱,照在坟头的土包上,像一个个蜷缩的人影。
他手里攥着那本《代数初步》,书脊被汗水浸得发涨,边角卷成了波浪。
找到老师的坟时,他差点没认出来。
新培的黄土被雨水冲得塌了半边,坟头连块像样的碑都没有,只有去年下葬时插的木牌,被风刮得歪歪扭扭,上面“李先生之墓”西个字,己经褪得快要看不清了。
柳青云蹲下身,用手把塌下来的土往坟头拢了拢,指尖触到冻土,凉得像咬了口冰碴。
他从怀里掏出师母给的那半截红蜡烛,又摸出盒洋火——这是他用三个鸡蛋从供销社换来的。
“嚓”一声,火苗窜出来,映亮他冻得发紫的脸。
风从坟包后面钻出来,火苗立刻歪向一边,他赶紧用手护着,把蜡烛***坟头裂开的缝里。
蜡芯“噼啪”爆了个火星,橘红色的光团在黑暗里撑开一小片暖,把他和坟头都罩了进去。
蜡烛慢慢往下淌油,混着坟头的纸钱灰,在他铺在坟前的《人民日报》剪报上凝成块琥珀色的痂。
那剪报就是去年在工地看到的那篇,被他用糨糊粘了又粘,边角都起了毛,可“1960年全国高考恢复”那行字,依旧清晰得像昨天刚印上去的。
柳青云盘腿坐在坟前,把书摊在膝盖上。
夜风卷着远处的狗吠飘过来,更显得坟场静得可怕。
他清了清嗓子,开始小声念公式:“a²-b²=(a+b)(a-b)……”声音在空旷的坟地里荡开,撞在远处的杨树上,又弹回来,像有人在跟着他念。
念到三角函数时,草丛里突然“扑棱”响了一声,惊得他手一抖,书差点掉在地上。
借着烛光一看,是只肥硕的鹌鹑,正慌慌张张地往草窠里钻,圆滚滚的身子撞得枯草沙沙响。
柳青云松了口气,嘴角忍不住勾了勾——老师以前总说,鹌鹑这东西最憨,遇到危险就把头埋进土里,以为这样别人就看不见了。
“老师,您看,”他对着坟头笑了笑,“它跟王麻子似的,就知道装糊涂。”
话音刚落,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柳青云抬头望去,见生产队方向亮起一片火把,光点在田埂上蜿蜒流动,像串滴落在黑布上的血珠。
批斗会散场了。
他认得那方向,是队部的晒谷场,最近天天晚上都要开批斗会,昨天被斗的是会计老张,就因为账本上多记了两斤绿豆,被按在泥地里磕了十几个响头。
火把的光越来越近,隐约能听见口号声顺着风飘过来:“打倒臭老九!”
“农业学大寨!”
柳青云的脸瞬间沉了下来,手指死死攥住书脊,指节捏得发白。
他看见最前面的火把停在了路口,那地方竖着块刷着白灰的标语牌,上面“农业学大寨”五个红漆字,在火光下红得像要滴血。
那标语牌是上个月立的,王麻子特意让人把牌子往老师坟场的方向挪了挪,说“让这些死鬼也看看,谁才是当家的”。
那天柳青云路过,看见牌子底座压着老师坟前的半丛野菊,气得他差点冲上去掀了牌子,最后还是被父亲死死拽住了。
“鹌鹑才把头埋进土里。”
柳青云突然站起身,声音在夜里显得格外硬。
他弯腰从地上抓起块土坷垃,有拳头那么大,棱角锋利得像块小石头。
火把的光还在晃,口号声也越来越清晰,里面好像还夹杂着王麻子的粗嗓子。
他抡圆了胳膊,把土坷垃狠狠砸向黑暗中的标语牌。
“啪”的一声闷响,土坷垃撞在木板上,碎成了渣。
火把那边的喧哗声顿了顿,随即有人喊:“谁在那儿?!”
柳青云没躲,反而往前迈了两步,又捡起块更大的土坷垃。
蜡烛的光映着他的脸,眼睛亮得吓人,像两簇跳动的火苗。
他想起老师躺在牛棚里的样子,想起师母冻得像冰锥的手指,想起父亲被石硪压弯的脊梁,想起妹妹冻得发紫的小脚……“我在这儿!”
他突然朝着火把的方向吼了一声,声音在夜里炸开,惊得坟地里的寒鸦“哇哇”叫着飞起来,“有本事过来!”
火把那边骚动起来,有人举着火把往坟场这边走。
柳青云却不害怕,他把《代数初步》往怀里一揣,又从坟头拔起那半截蜡烛,蜡油滴在手上,烫得他一哆嗦,可他没撒手。
火光越来越近,他看清了,走在最前面的就是王麻子,手里还拎着那根牛皮鞭。
“好啊,是你这小兔崽子!”
王麻子的声音像破锣,“敢在这儿装神弄鬼?
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柳青云往后退了两步,背靠着老师的坟头。
坟头的土很凉,却让他觉得踏实。
他把蜡烛举得高高的,火苗在风里摇曳,却没熄灭。
“我在看书。”
他一字一顿地说,声音不大,却透着股犟劲,“明天我要去考大学。”
王麻子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火把的光在他脸上晃,显得那道三角眼格外狰狞:“考大学?
就你?
一个泥腿子,还想登天?
我告诉你,只要有我在,你就别想踏出这生产队一步!”
“你拦不住。”
柳青云盯着他,眼睛里的光比手里的蜡烛还亮,“就像这蜡烛,你能吹灭它,可烧完的蜡油,也能在地上留下印子。”
王麻子被噎了一下,脸涨得通红,扬手就把鞭子抽了过来。
柳青云这次没躲,他把书往胸口紧了紧,迎着鞭子抬起头。
可鞭子没落在他身上——火把后面突然传来个苍老的声音:“王监工,算了吧。”
柳青云回头一看,是队里的老支书,拄着根拐杖,颤巍巍地站在火把后面。
“孩子要念书,是好事。”
老支书咳嗽着说,“当年柳先生……不也总说,咱庄稼人,也得有能看懂报纸的。”
王麻子的鞭子僵在半空,悻悻地收了回去:“支书,这可是……没什么可是的。”
老支书摆了摆手,“让他去吧。
明天我派辆驴车,送他去县城考场。”
柳青云愣住了,手里的蜡烛差点掉下来。
王麻子狠狠瞪了他一眼,一甩袖子,带着人走了。
火把渐渐远去,田埂上的光点又变成了串血珠,慢慢消失在夜色里。
坟场又恢复了寂静。
柳青云对着老支书的背影鞠了一躬,转过身,看见蜡烛己经烧得只剩小半截了,蜡油顺着手指往下淌,烫得他手心发麻,却烫得心里暖烘烘的。
他把剩下的蜡烛重新***坟头的裂缝,对着坟头轻声说:“老师,明天我就去考场了。
您放心,我不会像鹌鹑那样,遇到事就把头埋起来。”
风里,仿佛传来老师温和的笑声。
柳青云拿起书,借着最后的烛光,又开始念公式。
这次的声音比刚才响亮多了,穿透了夜色,穿透了寒冷,像颗石子投进深潭,在他心里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时,蜡烛终于烧完了,只留下个小小的蜡头,牢牢粘在坟头的裂缝里,像颗嵌在土里的星星。
柳青云把书揣好,对着坟头深深鞠了一躬,转身往回走。
脚下的冻土开始发软,草叶上的露珠沾湿了裤脚,可他走得飞快,仿佛身后有什么在推着他,往天亮的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