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是稀疏而沉重的雨点,砸在青石板路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很快便连成了片,化作一阵急促的雨幕,冲刷着小镇的街道和屋檐。
潮湿的土腥气和草木的清新味道混合在一起,从窗缝门隙中钻了进来,驱散了夏末的闷热,也似乎将方才医馆里那片刻的诡异和阴寒彻底涤荡干净。
陈栓子搀扶着依旧虚弱但神志己然清醒的秀娟,再三向梁亭远鞠躬道谢,这才撑起带来的油纸伞,小心翼翼地护着妻子,一步一滑地融入了夜雨之中。
几个看热闹的邻居也各自唏嘘着、议论着“梁大夫真是神医”,纷纷散去,回归各自温暖的家中。
医馆重归寂静。
只剩下雨声淅沥,以及煤油灯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梁亭远站在门口,目送着那点昏黄的灯笼光在雨幕中渐行渐远,首至消失在小街的拐角。
他脸上那温和的、令人安心的笑意缓缓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肃穆。
他缓缓关上门,插上门闩,隔绝了外界的风雨声。
他没有立刻去收拾外间的桌椅,也没有去整理案上的笔墨医书,而是转身,步履沉稳地回到了里间诊室。
诊室内,灯光依旧。
那铺着干净棉布的诊榻上,还残留着人躺卧过的褶皱,空气中似乎还隐约萦绕着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阴冷气息,寻常人绝难察觉,但在梁亭远的感知中,却如同墨点污渍般清晰。
他的目光落在方才取出后又收回袖中的那个紫檀木盒上。
盒子不大,巴掌大小,触手温润沉实,表面是经过无数岁月摩挲后形成的包浆,泛着幽暗的光泽。
盒盖上雕刻的太极八卦图线条古拙,并非市面上常见的样式,透着一股沧桑而神秘的气息。
梁亭远在诊榻边的椅子上坐下,将木盒置于掌心,指尖轻轻抚过盒盖中央的太极鱼图案,眼神变得无比凝重。
这盒中之物,绝非善类。
他行医数十载,处理过的“阴浊秽物”不在少数,大多是一些无意识游荡的残魂碎片、或因执念滞留的小精小怪,能量微弱,往往一道安神符、几味辟邪草药,辅以简单的祝由之术便能化解驱散。
但方才从秀娟身上逼出的这东西,怨毒之深、戾气之重,近乎形成实质,绝非寻常新死之魂或山野精怪所能拥有。
那是一种积累了不知多少岁月、沉淀了无数负面情绪的污秽***体,充满了对生者的憎恨与毁灭欲。
更让他心头沉重的是那声尖锐的警告——“滚开!
老东西!
少管闲事!!”
这显示它并非浑噩无知,而是保有清晰的恶意和一定的灵智。
这种东西,通常不会无缘无故缠上一个普通的乡下妇人。
梁亭远闭上双眼,右手拇指再次于中指指节上快速掐算,口中默诵秘咒,试图追溯这秽物的来源因果。
然而,意念甫一接触盒中之物,便感到一股强烈的、混乱扭曲的抗拒之力反弹而来,其中夹杂着无数破碎模糊的画面和尖啸:漆黑冰冷的水…挣扎…无尽的怨恨…还有一个极其模糊的、扭曲的标记或图案,一闪而逝,无法捕捉…反馈回来的信息支离破碎,充满干扰,仿佛被一层浓重的迷雾笼罩,难以窥其本源。
梁亭远睁开眼,眉头紧锁。
有东西在干扰他的探查,或者说,这秽物本身被某种更强大的力量施加了屏蔽和禁制。
他轻轻打开紫檀木盒的盒盖。
盒内衬着的明黄绸缎上,此刻多了一小团不断蠕动、试图重新凝聚的灰黑色气旋。
它极小,却极度浓缩,散发出刺骨的寒意和令人心悸的怨念。
感受到盒盖开启,它猛地向上一冲,似乎想要逃逸,但盒盖内壁刻画的细微符文瞬间亮起微光,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它死死地压制在盒底。
它发出无声的尖啸,疯狂冲撞着符文的禁锢,却徒劳无功。
梁亭远凝视着这团挣扎的秽气核心,目光锐利如刀。
他伸出手指,凌空对着盒中之物虚画了一个复杂的符印。
指尖过处,空气微微扭曲,留下淡淡的金色轨迹,随即印入盒中。
那团秽气如同被灼烧般剧烈翻滚,颜色似乎都黯淡了一丝,挣扎的力度也明显减弱,变得委顿不堪。
这是“镇煞符”,能暂时削弱和禁锢其凶性。
但这并非长久之计。
紫檀木盒和内置的符文虽能封禁,却无法彻底净化消弭如此浓重的怨戾之气。
时间一长,恐生变故,甚至可能影响医馆的气场。
必须尽快处理掉。
梁亭远合上盒盖,指诀再变,在盒盖上连点数下,加强了封印。
做完这一切,他才将紫檀木盒郑重地放入案桌下方一个带锁的抽屉里。
抽屉内部也刻有简单的防护符文,以确保万无一失。
锁好抽屉,梁亭远并未感到轻松。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连绵的雨丝。
秀娟是如何惹上这东西的?
据陈栓子所言,她傍晚还在河边洗衣,一切正常。
发病是夜间突然之事。
是她在河边沾染了不干净的东西?
还是归家途中经过了什么不洁之地?
抑或…这根本就是冲着她来的?
或者,是冲着别的什么,而她只是不幸被波及的载体?
那破碎画面中的冰冷河水…是镇外的那条栖霞河吗?
还有最后那一刻感知到的模糊标记…又代表着什么?
无数疑问在梁亭远心中盘旋。
他行医镇上一甲子,太了解这片土地的平静之下,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暗流。
阴阳两界的平衡,微妙而脆弱。
寻常百姓懵懂无知地生活其中,而他却肩负着维护这份平衡的责任,这是他的宿命,也是他必须付出的代价。
今夜之事,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虽然涟漪暂时被雨水掩盖,但引发的波动,却可能深远。
他回想起秀娟发病时的状态,那被侵蚀殆尽的魂魄之光…若是再晚上半刻,即便驱散了秽物,秀娟恐怕也会神智尽毁,沦为痴傻,甚至性命不保。
幕后…是否真有黑手?
雨声渐密,敲打着窗棂,仿佛在催促着什么。
梁亭远沉默地站立片刻,最终转身。
他吹熄了里间的煤油灯,走到外间,开始像每一个寻常的夜晚那样,慢条斯理地收拾案桌。
他将毛笔洗净挂好,砚台里的余墨处理干净,医书合拢放回书架原处,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切从未发生。
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睛,在偶尔掠过那个上了锁的抽屉时,会流露出一丝与寻常老郎中截然不同的、洞察幽微的锐芒。
收拾停当,他端起桌面的油灯,准备回后堂歇息。
就在他刚要转身的刹那——“咚…咚咚…”敲门声再次响起。
这一次的敲门声,与之前陈栓子那惊慌失措的捶打截然不同。
它缓慢,沉稳,甚至带着某种独特的节奏,不轻不重,清晰地穿透雨声,传入室内。
在这深夜时分,在这刚刚经历了一场“阴邪”事件的医馆外,这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显得格外突兀和诡异。
梁亭远的身形顿住了。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投向那扇紧闭的、被雨水打湿的木门。
油灯的光芒在他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使得他的表情有些莫测。
他没有立刻询问“是谁”,也没有立刻上前开门。
只是静静地站着,仿佛在倾听,在分辨。
敲门声停歇了片刻,似乎在等待回应。
过了一会儿,见屋内无人应声,那缓慢而沉稳的“咚…咚咚…”声再次响起,依旧是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固执的耐心。
梁亭远的眼神微微闪动了一下。
他听出了这敲门声中蕴含的某种特质,并非寻常乡邻的慌乱,也非鬼祟之辈的试探,而是一种…带着某种特定意味的讯号。
他端着油灯,缓步走到门后,声音平静如常,透过门板传出: “门外是哪位?
夜深雨大,若有急症,还请明言。”
门外的敲门声停了下来。
一片寂静,只有哗哗的雨声充斥耳膜。
几息之后,一个低沉而略显沙哑的声音穿透雨幕,清晰地送了进来,语调平缓,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穿透力:“悬壶济世沐阴晴,” “一盏孤灯照幽冥。”
听到这两句话,梁亭远端着油灯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昏黄的灯光下,他脸上的皱纹仿佛更深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