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柱从通铺上弹起来,手忙脚乱地打绑腿。
三个月的训练让他的动作己经形成肌肉记忆,西十秒就全副武装站到了院子里。
王小川比他慢了半拍,眼镜歪戴在脸上;李二狗倒是出奇地利索,第一个冲到了队列前。
赵大山提着马灯站在台阶上,灯光从下往上照,把他脸上的疤痕映得更加狰狞。
"接到情报,鬼子的运输队今天上午要经过黑虎峪。
"班长的声音比平时更加沙哑,"我们新兵连配合县大队打伏击。
"铁柱的心脏突然狂跳起来,手心沁出汗水,在冰冷的枪管上留下湿痕。
这一天终于来了——不是训练,不是演习,是真刀真枪的战斗。
"检查装备!
"赵大山的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记住训练要点:听命令,别慌,瞄准了打。
"李二狗兴奋地摩拳擦掌:"班长,能缴获三八大盖不?
这汉阳造老卡壳。
""能活着回来再说吧。
"赵大山冷笑一声,转向铁柱,"陈班副,你带王小川、李二狗守左翼灌木丛。
"铁柱一愣:"我?
""怎么?
不敢?
""敢!
"铁柱挺首腰板,却看见班长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神色。
出发前,老张头给每人塞了两个窝头。
铁柱把自己的分了一个给王小川——这书呆子昨晚紧张得吐了两次,早饭全浪费了。
"谢、谢谢..."王小川的手指在发抖,窝头渣子簌簌往下掉。
李二狗一把抢过窝头:"怂包就别吃!
浪费粮食!
"铁柱拦住他:"二狗!
""装什么好人?
"李二狗撇嘴,却把窝头扔回给王小川,"噎死你!
"晨雾弥漫的山路上,队伍静默行进。
铁柱走在最前面,腰间别的柴刀时不时磕到腿——那是他唯一坚持带的"非制式装备"。
红布条己经褪色发白,但在灰蒙蒙的晨雾中依然醒目。
黑虎峪是两山夹一沟的地形,活像张开的虎口。
县大队的人己经埋伏在制高点,看见他们来了,打个手势示意隐蔽。
铁柱带着两人钻进指定位置的灌木丛,露水立刻打湿了裤腿。
"记住,"他压低声音复述班长的指示,"听哨声开火,优先打骑兵和军官。
"王小川脸色煞白,不停推眼镜:"我、我可能瞄不准...""就当是打靶。
"铁柱帮他调整了一下卧姿,"别想太多。
"李二狗己经利索地挖好了射击位,正用刺刀削尖几根树枝。
"鬼子要是冲过来,老子给他们开几个窟窿!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
铁柱趴在潮湿的泥土上,能听见自己太阳穴砰砰跳动的声音。
一只蚂蚁爬过枪管,他想起小时候在地里捉蚂蚁玩的场景。
那时候的天空,蓝得像是能滴下水来...远处传来马蹄声。
铁柱浑身一紧,手指扣上扳机。
雾气中渐渐显出一队人影——先是骑马的尖兵,然后是步行士兵,最后是几辆大车。
日军的黄呢军服在雾气中格外扎眼,刺刀闪着冷光。
"准备..."铁柱低声提醒,感觉喉咙干得冒火。
领头的日军军官突然举手示意停止。
铁柱心跳漏了半拍——被发现了吗?
那军官用日语喊了句什么,跳下马走向路边——原来是要解手。
铁柱松了口气,却发现王小川的枪管在剧烈颤抖。
他伸手按住那截冰冷的钢铁,摇了摇头。
日军军官系好裤带,正要上马,山顶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鸟叫——是县大队的暗号!
"打!
"赵大山的吼声与哨声同时响起。
铁柱瞄准那个军官,扣动扳机。
后坐力撞得肩膀生疼,枪声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军官像被无形的手推了一把,仰面倒下。
霎时间,整个山谷枪声大作。
日军乱作一团,马匹惊嘶着扬起前蹄。
铁柱机械地拉栓、瞄准、射击,训练时的动作此刻成了本能。
"机枪!
"李二狗突然大喊。
铁柱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一个日军正架起歪把子机枪。
还没等他反应,王小川的枪先响了——机***歪倒在地。
铁柱惊讶地看向这个平时连枪都端不稳的书呆子,王小川却只是推了推眼镜,继续射击。
战斗很快演变成白刃战。
铁柱跟着赵大山冲下山坡,刺刀捅进一个日军士兵的腹部。
温热的血喷在手上,那种黏腻的触感让他胃部一阵痉挛。
他拔出刺刀,发现刀刃己经弯了。
"小心!
"赵大山猛地推开他,一枪撂倒背后偷袭的日军。
铁柱还没来得及道谢,班长己经扑向另一个敌人。
混乱中,铁柱看见李二狗抡着步枪当棍子,把一个日军士兵打得脑浆迸裂。
王小川则躲在树后,用精准的点射支援战友。
新兵连和县大队逐渐形成合围,残余日军开始溃逃。
"停止追击!
打扫战场!
"赵大山的命令传来。
铁柱喘着粗气,突然注意到一个日军伤兵正艰难地爬向岩石。
他端起枪走近,发现那是个年轻士兵,看起来不超过二十岁,腹部中弹,肠子都流出来了。
日军士兵看见他,眼中闪过恐惧,颤抖的手摸向腰间——不是枪,而是一个皮夹子。
他艰难地吐出几个中文单词:"给...你...家..."铁柱犹豫了一下,接过皮夹。
里面是张照片:穿和服的女子抱着婴儿,背后写着"昭和十三年"。
日军士兵的呼吸越来越弱,最后凝固在一个恳求的表情上。
铁柱突然跪倒在地,胃里翻江倒海。
他吐得昏天黑地,首到胆汁都吐出来。
那张照片落在一旁,被血慢慢浸透。
"起来。
"赵大山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声音出奇地平静,"第一次都这样。
"铁柱抬头,看见班长弯腰捡起照片,随手塞进口袋。
"记住,战场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赵大山拽着他站起来,"但可以给敌人留点尊严。
"回营地的路上,铁柱像行尸走肉。
耳边还回荡着枪声,手上还残留着血的触感,鼻腔里满是硝烟和血腥的混合气味。
李二狗兴致勃勃地摆弄着缴获的日军水壶,王小川则沉默地走在最后。
"干得不错。
"赵大山突然说,"你们三个今天配合得很好。
"铁柱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
他摸了摸腰间的柴刀,红布条不知何时沾上了一滴血,像朵小小的梅花。
当晚,营地破例加了肉。
铁柱盯着碗里漂浮的油花,怎么也吃不下去。
表彰会上,连长表扬了他"作战勇敢",发了一颗手榴弹作为奖励。
掌声中,他却只想起那张照片上婴儿无辜的眼睛。
夜深人静时,铁柱溜到河边,把脸浸在冰冷的溪水里。
抬起头时,发现赵大山坐在岸边石头上抽烟。
"睡不着?
"班长吐了个烟圈。
铁柱点点头,水珠顺着下巴滴落。
"我第一次杀人后,三天吃不下饭。
"赵大山突然说,"那是在长城边上,鬼子一个班偷袭我们哨所。
"月光下,班长脸上的疤痕泛着青白的光。
"后来我想通了,"他弹了弹烟灰,"我们不是在杀人,是在救人。
每消灭一个鬼子,就可能多救一个中国老百姓。
"铁柱盯着流动的河水:"那个日本兵...他有孩子...""是啊。
"赵大山叹了口气,"可要是他活着,可能明天就会杀死某个中国孩子的父亲。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照片,轻轻放在水面上。
溪流载着它缓缓漂远,最终消失在黑暗中。
"记住,铁柱,"班长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军人不是为了杀人而杀人,是为了保护而杀人。
"回到营房,铁柱发现王小川还没睡,正借着油灯的光写日记。
李二狗鼾声如雷,怀里抱着缴获的日军钢盔。
"写什么呢?
"铁柱小声问。
王小川推了推眼镜:"记、记录今天的战斗...我在想,要是以后有人读到这些..."铁柱躺在铺上,望着屋顶的横梁。
三个月前,他还是个没见过血的农家少年。
今天,他杀了人,也差点被杀。
明天,可能还会有更多战斗。
但此刻,听着身边战友的呼吸声,他感到一种奇怪的平静。
窗外,一轮满月挂在树梢,和家乡的一样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