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颈第三块脊椎突然爆出锻打声,赊刀人养在我血脉里的刀胚开始开锋,刃口粘着1998年产房的羊水结晶,结晶里蜷着个青铜色胎儿。
监控画面一首闪烁,突然闪过1998年产房的雪花纹,我好像看到了幻象,看到了我的一幕幕经历,那些记忆的碎絮正以倒灌之姿逆流成河冲向我的脑海...我点了根烟开始望向窗外,那晚是除夕夜,原以为不需要灯光的陪衬,烟花也能把马路照得明亮,是我多想了,巡逻的时候到天台眺望想再看看,也只是耳膜传来那噼里啪啦的声响,虽说挺有节奏,但响得我发慌,有个***的烟花...唉!
爆竹声中一岁除,除掉了具象化的岁月,除不掉的债,像父亲油锯伐倒的松树躯干上的年轮,正在我骨缝里以年增长率增生。
叹了叹气我又回到监控室摸鱼,继而想起小时候挺害怕鞭炮声,噼里啪啦的声音像是刀剑相击,十岁那年的硫磺味至今还封存在鼻腔刀鞘里。
此刻空调热风里的铁锈味与记忆中的硫磺味道,绞成了锻铁索把我束缚回放炮仗的记忆里。
也不是说我不喜欢玩炮仗,只是我小食指被炸过,整个指甲盖被炸飞了,当时飞溅的血珠在泥地上绽成歪扭的梅花,以至于我有了阴影。
每次过年,父亲总让我去放炮仗我说我害怕,一听我说害怕他更嗨皮,就更让我去放,美其名曰帮我断奶壮胆,我每次去点那个炮仗,都把那个引线弄出来老长,灰白的引线在寒风里蜷曲如未生锈的软铁丝一样...别笑,那时候胆小,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第一次被炸的痛,我还耿耿于怀,我每次拿根明晃晃的火香,就往那引线上面一戳,也不管点没点着,戳到了我就立马后撤,不离个七八米远都不觉得是安全距离。
我本以为长大之后就不会害怕鞭炮声,可是除夕一至,当我值班时听到,今年的鞭炮声混着楼上KTV的《恭喜发财》,我更是害怕了。
想到曾经那些被霸凌的淤青、政审驳回的红章、合伙人卷款时撕碎的合同,在我脊柱里锻成三棱军刺。
我在想,人小时候放鞭炮是为了壮胆,长大放鞭炮也是为了壮胆吧——只是孩童壮的是鬼神的胆,成人壮的是刀口的胆。
索性自己给自己过年算球,下班后便是大年初一,过年不好打车,滴滴排队序号跳到第65位时,我拦下一辆锈迹斑斑的黑车。
司机找零的硬币带着浓重鱼腥味,让我想起父亲语音里说的今年家里的鱼塘收获又满满。
打了个车到郊区某个镇上的小卖部,柜台玻璃罐里的陈皮糖粘着九十年代的标签,买了两卷鞭炮,在空旷的可燃地点,毫不犹豫地点燃了它,打火机蹿出的蓝焰舔上引线时,二十年前的年夜在眼前溅出锻刀的火星子。
或是小时候的我跟现在的我面对的恐惧不同吧,当引线燃烧轨迹在视网膜烫出刀剑交击的火花,我摸到后颈凸起的骨刺己长成刀镡。
小时候怕妖魔鬼怪,自以为点燃了爆竹,就能驱散黑暗中魑魅魍魉,彼时院墙的阴影里确乎藏着《聊斋》里的精怪,是我心中那具象化的恐惧,一声声噼里啪啦的震动,火光西溅,仿佛就是能穿透混沌一般,这物理的振动声告诉我,危险己被击退,就像父亲粗糙的手掌拍在我后背时的力度。
可成年后听到那一声声爆竹声,我开始害怕真实的困境。
那些红色碎纸像极了凌晨幻象中看到二十六年前产房飘落的消毒棉,带着铁腥味的手术钳形状好似在我掌纹里锈蚀。
唉!
长大后职场人际压力像缠在脖颈的湿麻绳,父母开始年迈的模样在我脑袋里发烫,我也即将步入中年,这些无形的年兽,他们守着一个个年关,比童年的魑魅魍魉更难驱除了,它们像是未来的不确定恐惧,而我却需要跟它们进行博弈。
即便是成人的勇气,也会随着时间流逝开始萎缩啊,如同燃尽的香灰般一节节断裂,可我不得不面对它们,只能试图让新年的第一声巨响,向那未来的虚空宣战。
尽管充满着人间烟火气的炮仗填不满我心中的裂缝,那裂缝仿佛正灌进腊月的北风,呼啸如呜咽。
也或是,小时候跟长大后的希望不同吧,童年单纯的我,希望爆竹响声带来护佑,每次放完爆竹看到父亲都会大喊一声好,我也学着大喊一声好,希望好运常临,那声“好“撞在冻硬的石墙上,惊飞了檐下打盹的阿毛。
此刻冲天而起的烟花中,我真的清晰感觉自己正被锻造成三棱刺:一刃刻在父亲的脊椎钢钉上,一刃烙着母亲的剖腹产缝合线。
小时候的鞭炮声仿佛能真的使我们好运连连呢,能够达成我们从此平安顺遂的朴素愿望。
可长大后,我突然发觉所谓的声响,只不过是一种心理代偿而己啊,作为一个成年人,我早就无奈地看到了鞭炮声是没有办法炸碎那现实中的壁垒,它们比故宫城墙还泥马厚三寸,它是如此的牢不可摧,可它尽管如此的牢不可摧,我依然得执拗地点燃可以点燃的一切引线。
我也知道这个世界上是没有迪迦,但这不妨碍我当一个相信光的男人,就像此刻引线燃烧的轨迹。
虽在视网膜上烫出刀光剑影的形状让我有些不敢首视,但是他妈的好看啊。
我也并不是需要什么所谓的超人的力量来拯救我,我只是想能短暂的回到童年那一刻,像是铸剑师最后一次淬火,像是那般的童年心境。
能够拥有这种勇气,再次对抗命运,尽管每次按下播放键,回忆的DVD总卡在父亲转身进屋的瞬间。
也或许是时间的不一致,小时候的鞭炮声是向前的,它标记着我放胆的无忧无虑,标记着我放肆的自由自在,它哪怕响了后告诉我,我他妈又大一岁,那又如何?
有所***无所谓好吗?
我虽然又长大一岁了,但是这个世界依旧安全的很呐,那会连爆竹碎屑都会被母亲仔细扫进簸箕,倒进贴了沾满年味的灰色铁皮桶,可那些碎屑此刻正与我脊柱里淬火的刀胚共振。
可对于成年的我来说,现在的一声声鞭炮声,就像午时己过,只剩黄昏的夕阳,它就像那时间的倒影一样,在那鞭炮声的响声中,我听到了童年回音的傻瓜天真,却也感受到了中年焦虑的疼痛,仿佛每个炸点都崩出颗智齿,卡在喉头咽不下吐不出。
当鞭炮燃尽之余,烟火散尽尘埃,在那充满火药味的烟雾里,未燃尽的红纸像受伤的蛾子扑棱着坠地,脑子又开始跟哲学意淫了,为什么我非要买这一两挂的鞭炮来放,到底是我在用鞭炮壮胆,还是把我的生活逼成了需要鞭炮来壮胆的困兽,这困兽此刻正在我胸腔里啃食肋骨,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动。
也许是那天太冷了,因为就套了一件大衣。
但我感觉我的脊椎正在完成最后一次淬火。
罗翔先生说,人生唯一确定的就是不确定的人生,人生唯一恐惧的就是恐惧本身,这话从手机扬声器里淌出来时,正在融化的冰水顺着空调外机滴在窗台,嘀嗒声与语音播放进度条完美重合。
书页间1998年的产房小票簌簌作响,正在把二十七朵茉莉的根系扎进泛黄纸浆。
这像是上升的宿命般,童年的我用爆竹对抗想象中的恐惧,可成年的我却要用它对抗“恐惧本身”,就像此刻手心的汗把打火机镀铬层浸得发粘,注意我不是肾虚。
当现实的压力比鬼怪更狰狞时,那一声炸响不再是我单纯的勇气宣言,或许是成了我对于自己的悲壮预言吧,炸得大声点,老子偏要再点二十七挂!
我不跑,水泥地上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柄倔强的唐横刀插在荒草里。
那柄刀的投影正是我脊柱里成形的三棱刺。
明知虚妄,老子依然需要一场盛大的声响,证明老子要打回去,老子对生活还没有彻底的投降,尽管冲锋号是用双喜烟盒卷成的。
作家卡尔维诺在《看不见的城市》中所写:“有时,人需要假装相信一个谎言,才能继续活下去。”
书页间夹着的超市小票显示,这本精装书购于2024年9月,那是我刚来这所酒店当保安的前两天。
我从来不相信什么宿命,我只相信命定,我也不得不去相信命定,或许人能决定的东西不多,但哪怕只有1%,那便己经足够。
有些事情不做,没有;做了不一定有,不做就***没有。
在燃放爆竹那一刻我又想到了这话,那时河对岸正好炸开朵金色烟花,爆裂声完美吞掉了最后那个脏字的尾音。
我不是一个不笃定信心的人,但我永远警惕它,就像《阿2.0》作者大冰书中写的一样,他在文章中说,没有任何一股热血会沸腾永不熄,就像没有任何一种信心会不动如山,这话印在书的二百多页,那页边角还沾着去年吃泡面溅上的油渍。
油渍晕染开像极了当年泥地上的血梅花。
世间少有永恒不变的事物,恰似逆风划火柴,点燃这生命的爆竹不易,守护更需勇气。
此刻我攥紧廉价围巾的流苏,在河滩朔风中稳住了脚步。
可是我没有任何理由不相信,有的时候信心真的可以给自己莫大的勇气,当孤独跟信心不成正比,那么孤独也就孤独不下去了,信念一旦随之倒塌,那面对自己的就是万劫不复,就像此刻脚边那个未炸的哑炮,芯子还冒着苟延残喘的青烟。
放完爆竹我就回去把这篇文章写下来,也是想鼓励自己不要害怕生活的花火,争取下一次能够回去过年关。
燃放点的老板问我怎么不来一点烟花,大过年的,放两捆鞭炮还不够?
他哪里知道对我而言,鞭炮声里藏着两个我穿越时空的共谋:一个我假装驱鬼,举着蚊香的手在近乎零度得寒冷里蒸腾白汽;一个我假装驱命,烟头明灭间照亮那些未还清的债。
烟头的红光与二十六年前手术室的无影灯重叠,当最后一粒火星坠地时,二十七朵茉莉从鞭炮残骸破土——带着母亲剖腹产缝合线的铁腥味,把黎明钉在我新磨的刀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