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异客
元琅觉得自己在冰水里往下沉,耳边嗡嗡响,有人在说话,听不清。
“真惨……身子早垮了……大喜大悲,扛不住……这喜太重……”断断续续的声音搅得他头疼,他只想安静,最好是在医院那间干净病房里。
身子动不了,那些声音还在响:“熬到赦免,命没了……”元琅迷迷糊糊的,谁在叫他?
他彻底没了意识。
一股浓烈的怪味猛地钻进鼻子——牲口粪,霉草料,汗酸气,混着劣质的烟味儿。
喉咙***辣的,这味道太冲,硬生生把他从黑暗里拽了出来。
他猛地睁眼。
视线模糊了一阵才清晰,这是哪儿?
低矮的泥巴棚顶,顶着几根歪扭的木头梁子。
旁边蹲着个汉子,穿着又脏又破的旧棉袄,眼窝深陷,死死盯着他。
见他醒了呆滞的眼神,突然爆出狂喜。
“醒…醒了!
爹醒了!”
土炕边的一个年轻汉子猛的扯嗓子喊,声音嘶哑,“老天开眼!
祖宗保佑!”
这一喊,像炸了锅。
几张蜡黄憔悴的脸瞬间涌到炕沿,有男有女,都裹着破旧的冬衣,脸上刻着风霜和劳苦的痕迹,此刻只剩下激动。
“活过来了!
真活过来了!”
一个女人捂着脸哭出声,眼泪往下掉。
“公爹醒了就好……吓死人了……”一个年轻些的妇人声音打着颤。
那难闻的怪味,加上这些人身上浓重的汗馊味,混在一块,实打实地让他反胃。
这哪是医院?
胃里一阵翻搅。
他想歪头避开些,刚一动肩膀。
“嘶!”
一股钝痛从骨头缝里猛地炸开,疼得他首抽冷气。
屋里瞬间静了,所有人都屏息看着他。
“爹?”
那年轻汉子凑近些,声音干涩小心,“儿子在…您…觉着咋样?
哪疼?”
破碎的画面猛地撞进脑子,衣食无忧,锦绣堆里长大的少年到天崩地裂,铁链锁身,囚车摇晃,北地的风雪夹着鞭子声……最后。
是谢嵩宁那只枯瘦的手死死抓着他:“谢家托付你了……”所有记忆都涌入脑海后,谢元琅才反应过来,老天爷!
他穿越了,穿成了同名同姓的谢元琅!
是这支流放千里,只剩一群老弱病残的谢家嫡脉长房长子?!
七年前,受本家伯父谢嵩阳牵连,全家不论男女老少齐齐流放北地。
新帝登基大赦天下,谢元琅父亲这一支也在特赦名单里面。
谢元琅幼时身体就不好,早己亏空身子,骤然听闻这消息,大喜之下居然晕了过去,再一睁眼就是就是21世纪的谢元琅穿越而来了。
原来的谢家少爷,身子早就被流放彻底拖垮。
这道赦免的喜讯,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草!
他这个现代的孤魂野鬼,就这么被硬塞进这具刚咽气的身体,接手了这个天坑!
离谱!
真他娘的离谱!
元琅不免觉得这原主也是真倒霉,好不容易熬到了赦免,苦日子到头了,转头就给自己乐死了!
谢元琅僵硬地转动眼珠,掠过炕边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最先说话的是原主现在也是他的大儿子谢元青远,旁边那年轻的妇人是谢青远的妻子朱静怡,不远处角落里蹲着他的次子谢青岚和幼子谢青瑾。
床边还有两个沉默弯腰的身影,一个壮实点的是他同母弟弟谢元靖自幼习武,另一个瘦弱精明的是他庶出二弟谢元晏,其余的小辈和女眷都在外围。
这些人,连同自己这个所谓的家主,他们这一大家子人,就跟着被一起摁进了这泥潭!
力气像被抽干了,一个死沉死沉的担子砸在心口。
真想就这么闭眼,什么也不管了……这时,炕边的人下意识往后挪了挪,让出一条缝。
一个极瘦小的老妇人看着几乎被一身过于宽大的破棉袍裹没了。
她拄着一根磨得油亮的木拐,一步步走得很慢,却又极稳。
白发在脑后挽成一个小髻,用根粗糙的木簪别着。
这是谢元琅的母亲,施老太太。
施老太太浑浊的眼睛落在谢元琅脸上,确认他真的睁着眼。
她枯瘦的手猛地攥紧谢元琅的手,力气大得惊人,指节发白,像是怕他立刻消失。
“好……好……”老太太的声音嘶哑,每个字都带着分量。
她看着谢元琅,如同看着家族唯一的指望。
“是福气,天大的福气!”
她喘了口气,接着道:“琅儿醒了就好,醒了就好,你爹……走前最惦念的就是你,他不甘心啊我们家这一支,”老太太的声音陡然带了恨意和悲凉,“几十年前就跟你嵩阳伯父分了家!
灶膛冷了,他们作下那孽事,凭什么连带着我们这些分了家的骨肉都来填这炼狱!
活生生把你祖父和你爹……还有你这年纪轻轻的拖到这步田地……”巨大的悲痛让她喘不上气,“你爹走前把你交给我,把谢家托付给你我们这一房,不能就这么断了……赦……免?”
他终于挤出两个字,嗓子干裂,火烧一样疼,那些模糊的念叨又浮上来。
“赦免!
天大的好事!
父亲赦免文书真到了!”
长子谢青远手抖得厉害。
谢青远眼里先闪过一道屈辱,被抄家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七年的风霜也没让他忘记一点,但随即被狂喜覆盖,“圣旨下了!
大赦天下!
说清楚了!
除了本家那几个主犯不得赦!
咱们……咱们这些被无辜牵连的,清白了!
苦役免了!
咱们……咱们能回家了!
哪怕回去刨土种地……也比烂死在这见鬼的穷窝棚强一万倍!”
“回去……种地……”元琅喃喃道。
“哇……”满屋子的人再也憋不住,撕心裂肺地哭嚎起来。
那是骨头被碾碎的人,终于能喘上一***气的宣泄。
在这哭号声里,元琅才惊觉那个躺在现代病房里的,名叫元琅的晚期癌症病人,己经死了。
现在躺在这冰冷破炕上,顶着谢元琅这名字,被迫背起这一屋子残兵败将,顶着个家主名头的——是他!
他现在是谢元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