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半,第一缕光还没爬上铁窗的栏杆,那声音就从走廊西头响起来了。
不是那种急匆匆的小跑,是刻意放慢的、带着节奏的叩击——一下,又一下,鞋跟碾过水泥地,发出“咔、咔”的脆响,像用钝刀在磨人的神经。
林砚睁开眼时,右手还按在墙面上。
昨晚刻下的第三十八道痕泛着白,和旁边那些新旧交错的刻痕挤在一起,像一排歪歪扭扭的牙齿。
他悄无声息地缩回手,指尖在被子上蹭了蹭,墙灰簌簌落在深蓝色的被单上,留下几缕浅白的印子。
皮鞋声在离牢门三米远的地方停了。
林砚屏住呼吸,眼角的余光瞥见铁栏杆外的影子。
那影子被走廊顶的白炽灯拉得很长,斜斜地投在对面的墙上,像个瘦长的惊叹号。
他知道那是谁——是张队长,就是昨天用警棍戳他肩膀的那个,嘴角有道蜈蚣似的疤。
“7304,醒了就起来。”
张队长的声音隔着栏杆飘进来,带着烟嗓特有的沙哑,“今天有新人来,别给我惹事。”
林砚慢慢坐起身,后背贴着冰冷的墙壁。
他没应声,只是把被子叠成方方正正的一块——这是入狱后学会的规矩,被子的棱角要像砖头一样硬,叠不好会被关进禁闭室。
他记得去年冬天,有个刚进来的少年因为叠不好被子,在禁闭室里待了三天,出来时嘴唇冻得发紫,看人的眼神像只受惊的兔子。
皮鞋声又响起来了,这次离得更近。
张队长似乎正贴着栏杆往里看,林砚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混合着烟味和汗味的气息,比昨天更浓。
他低着头,视线落在自己的布鞋上,鞋尖的补丁是用三种不同颜色的线缝的,那是上个月缝补工时,同监区的老郑偷偷塞给他的线团。
“听说你昨天在墙上划东西?”
张队长的声音突然压低了些,像怕惊动了什么,“那墙是你能碰的?
上一个在墙上乱划的,坟头草都三尺高了。”
林砚的手指猛地攥紧了衣角。
他想起昨晚摸到的那个“默”字,石灰墙的粗糙触感仿佛还在指尖。
老郑说过,上一个住这间牢房的人叫阿强,是个抢劫犯,行刑前一天用磨尖的牙刷柄割了腕,血把半面墙都染红了。
当时就是张队长值夜班,发现时人己经硬了。
“我没有。”
林砚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股没由来的倔强。
栏杆被“哐当”撞了一下,震得他耳膜发疼。
“没有?”
张队长笑了,笑声里全是嘲讽,“7304,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还有三十三天,好好数着你的刻痕,少动歪心思。”
皮鞋声终于开始移动,往走廊东头去了。
但林砚知道,张队长没走远。
那脚步声在隔壁牢房门口停了下来,接着是铁锁被拉开的“哗啦”声,然后是压低的呵斥——隔壁住的是老陈,那个塞给他“陈默救”纸条的盗窃犯,今天就要被转移了。
他悄悄挪到床边,透过栏杆的缝隙往外看。
张队长正拽着老陈的胳膊往外拖,老陈的背驼得像座桥,灰色的囚服在他身上晃荡,像挂在衣架上似的。
经过林砚的牢门时,老陈忽然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飞快地扫了他一眼,然后嘴唇动了动。
林砚没看清他说什么,但那眼神里的恐慌像针一样扎进他心里。
皮鞋声和老陈的脚步声混在一起,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
林砚的心跳得厉害,他转身扑到墙上,手指疯狂地在那些刻痕里摸索,指甲一遍遍划过那个藏着“默”字的凹陷。
老陈是不是出事了?
那个纸条会不会被发现了?
陈默到底是谁?
无数个问题像气泡一样在脑子里炸开,他却只能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监狱里的墙是会“听话”的,任何一点多余的声响,都会顺着石灰缝爬到看守的耳朵里。
不知过了多久,走廊里再次响起脚步声。
这次不是张队长的皮鞋声,是橡胶鞋底摩擦地面的声音,很轻,很杂,像是来了一群人。
林砚贴在墙上,透过铁窗往外看——三个穿着深蓝色囚服的新人正被押着走来,为首的那个很高,脸上有道刀疤,走路时肩膀一歪一歪的,眼神像狼一样狠。
“都给我老实点!”
是另一个看守的声音,林砚认得,那是李哥,平时话不多,但每次巡逻都会多给犯人一个馒头。
新人被关进了斜对面的空牢房,铁锁“咔嗒”落锁的瞬间,那个刀疤脸突然狠狠踹了一下铁门。
“***的,凭什么关老子!”
走廊里瞬间安静下来。
几秒钟后,张队长的皮鞋声再次响起,这次来得又快又急,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像密集的鼓点。
“编号8011,***找死!”
接着是警棍抽在皮肉上的闷响,夹杂着刀疤脸的闷哼。
林砚紧紧闭上眼睛,指甲深深抠进墙里。
他想起自己刚入狱那天,也是这样被警棍指着额头,张队长当时说:“进了这道门,就别把自己当人看。”
皮鞋声和闷响声持续了足足五分钟才停。
当一切归于平静时,林砚的后背己经被冷汗浸透。
他慢慢松开手,掌心的墙灰里掺着血丝——不知什么时候,指甲把虎口的淤青抠破了。
走廊里的光线渐渐亮起来,铁窗投下的影子慢慢缩短。
林砚看着墙上的三十七道刻痕,忽然觉得它们像一排等待被点燃的引线。
而那不断回响的皮鞋声,就是倒计时的钟摆。
他重新举起手,用带着血丝的指甲在第三十八道刻痕旁边,轻轻划了一下。
这次没敢刻太深,只是留下一道浅痕,像个问号。
张队长的皮鞋声又在走廊里响起来了,这次是从东头往西边走,经过他的牢门时,停顿了足足三秒。
林砚低着头,能感觉到那道视线像探照灯一样扫过他的后背,扫过那面布满刻痕的墙。
“咔、咔、咔……”皮鞋声渐渐远去,林砚却站在原地没动。
他知道,只要这皮鞋声还在响,他就不能停下。
那些刻痕不只是日子,是他在这座铁牢里唯一能抓住的东西,是他还活着的证明。
墙皮又开始往下掉灰,落在他的手背上。
林砚看着那点灰白,忽然想起母亲最喜欢的那盆兰花,每次浇水时,她都会小心翼翼地擦掉叶片上的灰尘,说:“再不起眼的东西,也得干净着活。”
他轻轻吹掉手背上的墙灰,转身走到铁窗边。
阳光终于爬上了栏杆,在地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带,像一条通往外面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