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的男人眼角有淡青色的疲惫，鬓角新冒出的白发在阳光下格外扎眼——刚过西十的年纪，却总被合作方误以为快五十，这大概是常年被***和会议填满的生活留下的印记。
“王总，前面就到了。”
司机老周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恭顺。
他跟着王峰快十年，从公司刚起步时的二手捷达，开到如今的定制款宾利，最清楚这位老板脸上的每一道纹路里都藏着多少压力。
王峰“嗯”了一声，目光透过车窗望向山顶那栋米白色的独栋别墅。
院子里的香樟树又长高了些，去年移栽的蓝花楹开得正盛，紫色的花瓣落了一地，像铺了层柔软的地毯。
那是李丹最喜欢的花，说“看着就让人心里静”。
车子稳稳停在玄关前，管家张妈己经候在门口，接过他手里的公文包时轻声说：“先生回来得早，太太在花园里看书呢。”
王峰点点头，换鞋时注意到鞋柜上摆着一双陌生的女士高跟鞋，米白色细跟，款式精致，不像是李丹常穿的牌子。
他皱了皱眉，张妈赶紧解释：“是林婉女士下午来做客，刚走没多久。”
林婉是李丹的大学同学，也是她为数不多能聊得来的闺蜜，王峰放下心来，扯了扯衬衫领口往花园走。
西月的阳光透过香樟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草坪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李丹坐在白色的藤椅上，腿上盖着条浅灰色的羊绒毯，手里捧着本精装书，风吹起她耳边的碎发，画面安静得像幅油画。
王峰放轻脚步走过去，离她还有两步远时，她忽然抬起头。
没有预想中的惊喜，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她的眼神淡淡地扫过他，像在看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回来了。”
她合上书，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王峰心里莫名一沉。
以前他出差回来，哪怕只是出去两三天，李丹总会笑着迎上来，接过他的外套问东问西，眼睛里的光藏都藏不住。
可这次他去了整整一周，从南半球跨越到北半球，她却连站起身的意思都没有。
“嗯，提前结束了那边的会谈，就早点回来了。”
他在她对面的藤椅上坐下，鼻尖萦绕着她身上惯有的栀子花香水味，却觉得比往常淡了些，“在看什么书？”
“随便翻翻。”
李丹把书往旁边的小桌上一放，王峰瞥见封面是《百年孤独》，那本书她十年前就看过，当时还跟他吐槽“怎么有人能把孤独写得这么让人喘不过气”。
“林婉来过？”
他没话找话，目光落在她***的脚踝上——她以前这个季节总说脚凉，很少穿露脚踝的裤子。
“嗯，中午一起吃的饭。”
李丹拿起桌上的玻璃杯喝了口温水，“她说你公司最近在谈城南那块地？”
王峰愣了一下。
城南的项目是公司今年的重点，属于高度机密，连核心管理层都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林婉怎么会听说？
“她听谁说的？”
“不知道，闲聊时提了一句。”
李丹避开他的目光，看向远处的蓝花楹，“说那边以后会规划成商业中心，你们要是拿下来，又是一笔大生意。”
王峰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林婉的丈夫在一家国企当部门主任，按理说接触不到这些商业机密。
他正想追问，李丹忽然站起身：“你刚回来，先去洗个澡吧，我让张妈准备晚饭。”
她转身往屋里走，真丝连衣裙的裙摆随着脚步轻轻摆动，露出的后颈线条纤细，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疏离。
王峰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发现她好像瘦了很多，去年买的那条裙子，腰身处显得有些松垮。
“对了，”他叫住她，从公文包里拿出个丝绒盒子，“给你的。”
那是他在墨尔本转机时，在免税店看到的一条翡翠项链，水滴形的吊坠，颜色是李丹最喜欢的阳绿色。
他记得刚结婚时，她看到杂志上的翡翠首饰总说“温润得像块玉”，只是后来他忙着创业，再没心思记这些小事。
李丹接过盒子，打开看了一眼，又合上，轻声说了句“谢谢”，随手放在了旁边的花架上，连试戴的意思都没有。
王峰的手僵在半空，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了一下。
以前他哪怕送她一支十几块的口红，她都会开心地涂上，对着镜子转好几个圈。
“怎么不戴上看看？”
他尽量让语气听起来自然。
“挺贵的吧？”
李丹淡淡地说，“平时在家带孩子，戴着不方便。”
“放着也是放着。”
王峰的声音沉了沉，“我特意给你挑的。”
李丹沉默了几秒，没接话，转身进了厨房。
张妈正在水池边摘菜，看到她进来赶紧问：“太太，晚上做先生爱吃的松鼠鳜鱼吗？”
“他最近应酬多，油腻的少吃点吧。”
李丹靠在门框上，声音听不出情绪，“弄个清炖鲈鱼，再炒两个青菜就行。”
王峰站在花园里，能隐约听到厨房里的对话，心里那股烦躁感越来越浓。
他知道自己这两年陪她的时间少，可每次出差都会想着给她带礼物，每次谈成大项目第一个想分享的人也是她，难道这些还不够吗？
他掏出手机想给助理打个电话，问问城南项目的消息是不是泄露了，手指划到通话记录时，却看到上周三晚上有个未接来电，是李丹的。
他想起来了，那天正在和新加坡的合作方视频会议，手机调了静音，后来忙得忘了回。
他点开微信，想跟她解释几句，却发现他们的聊天记录停留在三天前。
他发的“这边一切顺利，勿念”，她回了个“好”。
再往前翻，大多是他发的“晚点回不回家吃饭”，她回的“注意身体知道了”。
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之间只剩下这些客套又疏离的对话了？
王峰深吸了口气，把手机揣回口袋，转身往主卧走。
浴室里的热水哗哗地流着，他站在花洒下，任由热水冲刷着疲惫的身体，脑子里却乱糟糟的。
他想起十七年前，他还是个穷小子，住在城中村的出租屋里，冬天没有暖气，李丹就把他的脚抱在怀里焐着。
他说“等我有钱了，一定给你买大房子，让你过上好日子”，她当时笑着捶他的背，说“我不要大房子，只要你每天能早点回家”。
现在大房子有了，车子换了一辆又一辆，他成了别人口中的“王总”，可她想要的“早点回家”，他却越来越难做到。
擦干身体走出浴室时，卧室里空无一人。
“洗完澡了？”
李丹的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吓了王峰一跳。
李丹转身往外走，“饭好了，下楼吃吧。”
王峰看着她的背影，那股不对劲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他快步跟上去，在楼梯口拉住她的手腕。
她的手腕很细，隔着真丝面料能感受到皮肤的微凉。
“丹丹，”他看着她的眼睛，“我们是不是有什么事，该好好谈谈？”
李丹的目光闪烁了一下，避开他的视线：“谈什么？
你刚回来累了，先吃饭吧。”
她轻轻挣开他的手，快步下楼。
王峰站在楼梯上，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餐厅门口，心里像压了块大石头，沉甸甸的喘不过气。
餐厅里的水晶灯亮着，餐桌上摆着三副碗筷。
儿子王睿还没放学，张妈把最后一道清炖鲈鱼端上来，笑着说：“先生快坐，鲈鱼炖了两个小时，汤特别鲜。”
王峰坐下时，李丹己经拿起筷子，夹了一筷子青菜，慢慢嚼着，没看他。
餐桌上的气氛安静得可怕，只有碗筷偶尔碰撞的轻响。
“下周睿睿的家长会，你能去吗？”
李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
王峰愣了一下，翻了翻脑子里的日程表：“下周几？”
“周三下午三点。”
“不行，”他摇摇头，“那天要去北京参加一个重要的论坛，早就定好的。”
李丹夹菜的手顿了一下，没说话，只是把鲈鱼汤往他面前推了推：“多喝点汤，补补。”
王峰看着她低垂的眉眼，忽然想起上个月睿睿在作文里写“我爸爸总是很忙，我己经很久没见过他了”，当时他还觉得是老师小题大做，现在才发现，原来他缺席了这么多。
“要不我让助理把北京的行程推掉？”
他犹豫着说。
“不用了。”
李丹抬起头，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我去吧，反正你也没时间。”
她的语气里没有抱怨，没有指责，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却比任何激烈的争吵都让王峰难受。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来解释，来弥补，却发现喉咙像被堵住了一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窗外的阳光渐渐西斜，透过餐厅的落地窗洒进来，在李丹的脸上投下长长的阴影。
她安静地吃着饭，动作优雅，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孤独。
王峰忽然觉得，这个他努力打拼了十几年才拥有的家，好像正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一点点地裂开。
而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去阻止。
玄关处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是儿子王睿放学回来了。
王峰赶紧调整了下表情，想给儿子一个笑脸，却发现嘴角怎么也扬不起来。
晚饭还没正式开始，可餐桌上的温度，己经冷得像深冬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