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还残留着白日市井的烟火气,混杂着泥土和未知花草的淡腥,这是陆清允至今仍在习惯的味道。
她背着半人高的藤编药篓,踏着青石板路上渐次亮起的灯火,走在回“济世堂”的路上。
药篓里是她费尽心思在城郊寻来的常见草药,分量不轻,压得她单薄的肩背微微发酸。
街道两旁,酒旗招展,贩夫走卒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这一切繁华,落在陆清允眼里,却总隔着一层透明的薄膜。
她的思绪时常会飘回另一个世界——那里有无影灯,有消毒水刺鼻却让人安心的气味,有她翻烂了的厚重医学书。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踏碎她的恍惚。
几匹高头大马拥着一辆玄色马车从不远处疾驰而来,车壁隐约可见繁复的暗纹,西角悬挂的铜铃在暮色中撞击出清冷而规律的声响,不容置疑地划开喧闹的人流。
行人纷纷惶恐避让。
陆清允也立刻低头,将自己更深地缩进人群的阴影里。
这是生存的本能。
在这里,任何与权势沾边的人和事,都意味着不可预测的危险。
就在马车即将通过的当口,前方一个货摊旁,一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毫无征兆地身子一软,首挺挺地栽倒在地,发出沉闷的响声。
“哎呀!
刘婆婆!”
“怎么回事?”
人群一阵骚动,却大多围着,不知所措。
马蹄声骤停。
马车窗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微微挑起一道缝隙,里面的人似乎正冷眼旁观着这场意外的插曲。
陆清允的心脏猛地一缩。
脑梗?
心梗?
无论是哪种,黄金救援时间都以秒计算。
在现代,她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去。
但在这里……她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触碰到脸颊上那片凹凸不平、紧束皮肤的“烧伤疤痕”。
这是她的护身符。
老妇人开始无意识地抽搐,口角溢出白沫。
围观者吓得又退开半步。
“让开!”
一个清冽的女声穿透了嘈杂。
等陆清允意识到时,她己经拨开人群,冲到了老妇人身边。
药篓被她随手甩在脚边,发出“咚”的一声。
理智在尖叫着危险,但职业道德在她血管里奔流,压倒了恐惧。
她跪在冰冷的石板上,迅速检查瞳孔、触摸颈动脉。
动作快、准、稳,带着一种与这时代格格不入的专业范式。
“是癔症还是中邪了?”
有人低声议论。
“看她脸上……晦气!”
她的疤痕引来侧目。
陆清允充耳不闻。
她果断地将老妇人的头偏向一侧,清理呼吸道,随即双手叠扣,开始有节奏地进行胸外按压。
一下,两下……她的额角渗出细汗,眼神却专注得像两簇燃烧的火焰。
周围的一切都模糊了,只剩下手下这微弱的生命体征。
马车里,那道窗帘的缝隙似乎挑得更高了些。
一道深邃的目光,越过惶恐的人群,精准地落在了那个正在奋力施救的女子身上。
她低着头,大半张脸被丑陋的疤痕覆盖,散落的发丝更添狼狈。
然而,那双眼睛……那双眼睛清澈得像山涧最冷的泉,此刻却燃烧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光。
专注,坚定,带着一种与死神抢人的决绝。
与她脸上那片死气沉沉的“伤疤”形成了极其诡异的反差。
萧景珩,当朝太子,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玉扳指。
他见过太多美人,或妩媚,或清纯,或娇艳,却从未见过这样一双眼睛——嵌在那样一张脸上。
“呃……”一声微弱的***从老妇人口中溢出。
她恢复了自主呼吸,浑浊的眼睛缓缓睁开。
陆清允长长舒了一口气,这才感觉到双臂的酸麻和膝盖的刺痛。
她放缓动作,一边轻声安抚:“婆婆,没事了,放松,慢慢呼吸……” 一边不动声色地拉过老妇人粗糙的手,精准按压几个穴位,帮她顺气。
人群发出庆幸的唏嘘,看向陆清允的目光也从嫌恶变成了惊异。
她没有停留,迅速收拾好药篓,压低身影,像一尾滑溜的鱼,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渐浓的夜色里,仿佛刚才那奋不顾身的医者从未出现过。
马车内,萧景珩缓缓放下窗帘,将窗外重新响起的市井喧嚣隔绝在外。
车厢里光线幽暗,衬得他侧脸轮廓愈发冷硬。
“玄七。”
他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一道黑影如鬼魅般出现在车窗旁,无声无息。
“去查。”
太子殿下闭上眼,指尖在膝上轻轻敲击,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那双冰与火交织的眼眸,“那个脸上有疤的女子,是谁。”
“特别是她那张脸。”
他顿了顿,唇角勾起一丝极淡、却令人胆寒的兴味,“孤看着,有趣。”
夜色彻底笼罩下来,长街灯火阑珊,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但陆清允那用以伪装的平静水面,己投入一颗名为“宿命”的石子,涟漪正一圈圈,无可挽回地扩散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