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意识是先于视线恢复的。一股浓重到化不开的龙涎香,
混杂着记忆里最熟悉的、只属于那个人的清冽气息,蛮横地钻入鼻腔。姜沅猛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玄色帐顶,金线绣着的张牙舞爪的蟠龙。视线微转,紫檀木雕花的拔步床,
床沿冰冷坚硬。这里是……东宫?她年少时在宫中的居所?不对。她明明死了。
利箭穿透胸膛的剧痛,生命力随着温热血浆一同流逝的冰冷,还有最后映入他猩红眼底的,
那张崩溃扭曲的俊颜……一切都清晰得如同昨日。她下意识地抬手抚向心口,
触手是光滑的衣料,并无预料中的狰狞伤口。手指纤细,肌肤莹润,
带着少女独有的饱满活力。“醒了?”一道低哑、带着一丝少年气,
却又浸透了阴郁冷冽的声音在床边响起。姜沅浑身一僵,血液仿佛在这一瞬冻结。她一点点,
极其缓慢地转过头。床边的阴影里,坐着一个玄衣少年。身姿挺拔,面容俊美得近乎凌厉,
只是眉眼间笼罩着一层驱不散的沉郁。此刻,他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眸,正死死地盯着她,
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浓稠得令人心悸的情绪。是李烨。未来的天下之主,
此刻的大周太子。还是十六岁时的模样。可那眼神……那眼神绝不属于十六岁的他!
那里面的偏执、疯狂、痛苦,还有那几乎要将她吞噬的占有欲,分明是多年后那个君临天下,
却在她死后抱着她的尸身三日不松手的帝皇!姜沅的心脏狂跳起来,
一个荒谬又惊骇的念头攫住了她。她……回来了?回到了她十六岁,
刚被选入东宫不久的时候?李烨倾身过来,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压迫感。他伸出手,
冰凉的指尖带着薄茧,用力捏住了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脸,
不得不直视他那双令人胆寒的眼睛。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一字一句,
砸在她的耳膜上:“孤知道你也是重生的。”姜沅瞳孔骤缩,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冲向了头顶,
又在瞬间退得干干净净。他知道了?!他怎么……不等她理清混乱的思绪,李烨的手指收紧,
力道大得让她以为自己的下颌骨要碎裂。他眼底翻涌的墨色几乎要溢出来,
那里面是失而复得的狂喜,更是毁天灭地的后怕。“孤警告你,”他咬着牙,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带着血腥气,“别再为孤死一次。
”他的拇指近乎粗暴地擦过她眼下细腻的皮肤,留下一点微红的痕迹,语气陡转,
带上了一种玉石俱焚般的疯狂决绝:“否则——”他凑近她,气息拂过她的唇瓣,
冰冷而危险,“孤屠尽天下人,让你在史书上,遗臭万年。”寝殿内死寂一片。
只剩下两人交错急促的呼吸声,以及那无声涌动、几乎要将人溺毙的前世纠葛。姜沅看着他,
看着这张年少时便已初现棱角、让她前世痴恋至死的脸。胸腔里,
那颗曾经为他跳动、最终为他停止的心脏,此刻被巨大的荒谬和一丝尖锐的刺痛攥紧。
为他死?前世宫变,乱箭齐发,她几乎是本能地扑向他,用自己单薄的背脊,
为他挡下了那支淬毒的冷箭。弥留之际,她看到他猩红的眼,听到他撕心裂肺的吼声,
感受到他滚烫的眼泪砸在她逐渐冰冷的脸上。那时,她是甘愿的。用她的命,
换他的江山无恙。可如今……屠尽天下人?遗臭万年?呵。姜沅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笑声在寂静的殿中显得格外突兀。她抬起眼,眸中所有初醒时的迷茫和震惊尽数褪去,
只剩下一种淬了冰的清明和疏离。她抬起手,纤细却坚定地,一根一根,
掰开了他钳制着她下巴的手指。“殿下,”她的声音还带着久睡初醒的沙哑,
语气却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您多虑了。”李烨的眸色瞬间沉了下去,
捏着她手指的力道无意识地松开,任由她脱离他的掌控。姜沅坐起身,
稍稍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襟,动作不疾不徐。她迎着他探究、阴鸷,甚至隐含暴怒的目光,
红唇轻启,吐字清晰:“这一世,臣女惜命得很。”她的目光掠过他紧绷的侧脸,
落向窗外那片湛蓝得没有一丝阴霾的天空,语气淡得像一阵风,
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量:“您的江山,您自己去守。”“至于为您死?”她收回目光,
重新落回他脸上,唇角勾起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一次,就够了。”李烨死死地盯着她,
胸膛剧烈起伏,周身的气息危险得如同即将掀起风暴的海面。那眼神,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
又像是要将她牢牢锁在怀中,再不放开。姜沅却不再看他,径自掀开锦被,
赤足踩在冰凉的金砖地面上。重生归来,
她不再是那个满心满眼只有太子殿下、可以为他付出一切的姜沅了。这一世,她要好好活着。
为自己而活。至于他……她微微侧首,眼角的余光扫过那个依旧僵坐在床边,
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少年。他的偏执,他的疯狂,他的江山社稷,都与她无关了。
殿内熏香袅袅,将两人之间无声的对峙拉得漫长而紧绷。他骤然起身,
玄色衣袍带起一阵冷风,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殿门在他身后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隔绝了内外。姜沅站在原地,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廊庑尽头,才缓缓抬起手,
按在自己左胸的位置。那里,心脏沉稳而有力地跳动着。属于她姜沅的全新一生,开始了。
翌日清晨,宫规不可废。姜沅按品级妆扮妥当,着一身浅碧色宫装,
去了长春宫给太子生母、如今的林贵妃请安。行至宫门,
便隐约听得里面传来女子娇柔的说笑声,其中一道,温婉中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讨好,
姜沅记得,是同期入东宫的良娣,赵婉如。前世,这位赵良娣最是柔顺体贴,
在她“病逝”后,更是对李烨关怀备至,一度被朝臣寄予厚望,
认为她或可抚慰新帝丧“挚爱”之痛。姜沅唇角掠过一丝极淡的冷嘲。内侍通传后,
她敛目垂首,姿态恭谨地步入殿内。“臣女姜沅,请贵妃娘娘安。
”上首传来林贵妃温和的声音:“快起来吧。身子可大好了?”语气关切,听不出丝毫异样。
“劳娘娘挂心,已无大碍。”姜沅起身,退至一旁,眼观鼻,鼻观心。
她能感受到几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有打量,有好奇,或许还有……嫉妒。毕竟,
她是皇上亲自下旨选入东宫的,名义上虽是伴读,实则众人心知肚明,
她极有可能是未来的太子妃。赵婉如笑着开口,声音一如既往的柔美:“姜妹妹总算大安了,
前几日殿下还亲自去探望,可见对妹妹是不同的。妹妹日后可要更加谨言慎行,
莫要辜负了殿下的心意才是。”她语气亲昵,话里话外却是在点明姜沅“恃宠而骄”,
竟劳动太子亲自探病。若是前世那个一心爱慕李烨、又敏感怯懦的姜沅,
听了这话只怕要惶恐不安,急于辩解。但此刻,姜沅只是微微抬眼,目光平静地看向赵婉如,
语气疏淡:“赵良娣言重了。殿下仁厚,体恤宫人,无论是谁病着,殿下都会垂询一二。
若说不同,”她顿了顿,视线若有似无地扫过赵婉如精心修饰的妆容,
“殿下对贵妃娘娘晨昏定省,亲自过问饮食起居,那才是真正的不同,为人子之孝道,
我等当效仿。”她四两拨千斤,直接将李烨的行为归为“仁厚”和“宫规”,
顺便捧了林贵妃,堵得赵婉如一时语塞,脸上的笑容微微僵住。林贵妃端起茶盏,
轻轻拨了拨浮沫,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这姜家女儿,病了一场,
似乎……有些不同了。往日里在她面前,总是带着几分怯懦和讨好,
何曾有过这般不卑不亢、言辞犀利的模样?又闲话几句,林贵妃便以“身子乏了”为由,
让众人退下。出了长春宫,赵婉如快走几步,与姜沅并行,
语气带着亲昵的埋怨:“妹妹今日怎地如此见外?可是姐姐哪里做得不对,惹妹妹不快了?
”姜沅停下脚步,转头看她,目光清凌凌的,直看得赵婉如心底莫名一虚。“赵良娣,
”姜沅开口,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宫中规矩,尊卑有别。您位份在我之上,
唤我一声‘妹妹’原无不妥,只是我年纪小,经事少,当不起良娣如此热情。日后,
还是按宫规称呼为好,免得落人口实。”说完,她微微颔首,不再看赵婉如瞬间难看的脸色,
转身带着自己的侍女,径直朝着东宫的方向走去。阳光洒在她挺直的背脊上,
勾勒出清瘦却坚定的轮廓。赵婉如站在原地,盯着姜沅远去的背影,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这姜沅,不过病了一场,怎么就像彻底换了个人似的?那双眼睛……太过冷静,太过通透,
仿佛能看穿一切伪装。姜沅走在长长的宫道上,感受着微风拂面带来的些许凉意。她知道,
从她掰开李烨手指的那一刻起,从她在长春宫回击赵婉如的那一刻起,
她就已经踏上了与前世截然不同的道路。这深宫里的明枪暗箭,
不会因为她想“安稳度日”而减少分毫。甚至,
因为李烨那突如其来的“重生”和毫不掩饰的偏执,她的处境,或许会比前世更加艰难。
但那又如何?她轻轻吸了口气,胸腔中盈满的是带着花木清香的、自由的空气。兵来将挡,
水来土掩罢了。她只想安然度日,若有人不肯让她安宁,那她也绝不介意,
让那些人知道——重生归来的姜沅,并非软弱可欺。回到东宫所居的撷芳殿,还未踏入殿门,
便见一个小太监连滚爬爬地冲过来,脸色煞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姜、姜姑娘!不好了!殿下……殿下在演武场,发、发了好大的火!
把……把陈国公家的小公子给……给扣下了!说、说是要军法处置!”陈国公小公子?陈铭?
姜沅脚步一顿,眉心微蹙。她记得这个人。前世,
此人是李烨年少时在宫中为数不多的“玩伴”之一,出身将门,性格骄纵莽撞,
但对李烨倒有几分真心实意的追随。后来似乎是在一次秋狩中意外坠马,伤了腿,
便渐渐淡出了权力中心。如今这事……前世似乎并未发生。是她记忆有误,
还是因为她的重生,有些事情开始偏离了原有的轨迹?那太监见姜沅不语,以为她不愿插手,
磕头如捣蒜:“姑娘,求您去看看吧!殿下盛怒之下,只听您的劝啊!
再晚……再晚只怕要出人命了!”只听她的?姜沅心下冷笑。前世或许是吧。现在的李烨,
恨不能将她锁起来,岂会听她“劝告”?这太监,只怕是病急乱投医,
或者……是有人故意想把她拖下水?她本不欲理会。李烨要发作谁,与她何干?然而,
脚步将转未转之际,一个念头倏地划过脑海。陈国公府……在军中颇有根基。
陈铭是国公爷的老来子,备受宠爱。若他今日真在东宫出了事,陈国公不敢对太子如何,
但这股怨气,最终会指向谁?是她这个据说能“影响”太子,
却“见死不救”的未来的太子妃?还是……会迁怒于整个东宫,让本就根基未稳的李烨,
平白树敌?她虽不欲再与李烨有瓜葛,却也不想因他之故,为自己、或许还有姜家,
招来无妄之灾。更何况,她也想亲眼看看,重生后的李烨,究竟会做到何种地步。“带路。
”姜沅声音清淡,听不出情绪。那小太监如蒙大赦,连忙爬起来,踉踉跄跄地在前面引路。
演武场在校场东侧,还未走近,已能感受到一股凝滞压抑的气氛。侍卫们远远守着,
个个屏息垂首,不敢靠近。场地中央,李烨一身玄色劲装,身姿挺拔如松,
手中握着一根乌黑的长鞭,鞭梢拖在地上,沾染了尘土。他面前,跪着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
正是陈铭,发冠歪斜,脸上带着一道鲜明的红痕,嘴角破裂渗血,狼狈不堪,
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不解。周围散落着被踢翻的兵器架,断裂的箭矢,一片狼藉。
李烨背对着姜沅的方向,看不到表情,但他周身散发出的那股阴鸷暴戾的气息,
几乎让空气都停止了流动。“孤的话,你也敢阳奉阴违?”李烨的声音不高,
却冷得像是结了冰,“谁给你的胆子,在校场上舞弊?”“殿、殿下!臣没有!
臣只是……只是今日状态不佳……”陈铭声音发颤地辩解。“状态不佳?”李烨嗤笑一声,
手腕一抖,那乌黑的长鞭如同毒蛇般扬起,带着破空之声,眼看就要再次抽下!“殿下。
”一道清凌凌的女声,不大,却清晰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持。李烨挥鞭的动作猛地顿住。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阳光有些刺眼,他眯起眸子,
看向站在演武场边缘的那个身影。浅碧色的宫装,衬得她肤光胜雪,身形纤细。
她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平静地看着他,看着这混乱暴戾的场面,脸上没有惊恐,
没有哀求,甚至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只是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戏。李烨的心,
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又酸又胀,还带着一股无名火。她来了。为了这个废物?
他记得,前世这个时候,姜沅胆小怯懦,见他发怒只会瑟瑟发抖,绝不敢靠近半分。更别说,
在他盛怒之时出声打断。果然……不一样了。是因为不再爱他,所以也不再怕他了吗?
这个认知,让李烨心底那股毁灭一切的欲望更加炽盛。他扔下长鞭,鞭子落地发出一声闷响。
他一步步朝着姜沅走去,玄色的靴子踏过地面,留下清晰的印痕。侍卫们将头垂得更低,
恨不得自己原地消失。陈铭瘫软在地,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一幕。李烨在姜沅面前站定,
距离近得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不同于宫中任何熏香的清雅气息。他低下头,阴影笼罩住她,
目光如同实质,紧紧锁住她的眼睛。“你来做什么?”他声音低沉,带着未消的戾气,
“为他求情?”姜沅抬起眼,毫不避讳地迎上他的视线。他的眼底一片墨色翻涌,
偏执、阴郁,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近乎委屈的愤怒。她微微弯身,福了一礼,
动作标准得挑不出一丝错处。“臣女不敢。”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只是听闻殿下动怒,
特来瞧瞧。”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狼狈的陈铭,又落回李烨脸上,
语气淡得像是在讨论今日的天气:“陈小公子若有错,自有宫规国法处置。殿下亲自动手,
未免失了身份。”“况且,”她轻轻抬了抬下巴,
示意周围噤若寒蝉的侍卫和一片狼藉的场地,“动静太大,若传扬出去,于殿下声名有碍。
”句句在理,句句都是为了他“着想”。却没有一个字,是出于对他的关心,
或是对陈铭的怜悯。李烨盯着她,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笑声里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意味。“孤的声名?”他猛地凑近,几乎是贴着她的耳廓,
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顿,“孤在乎吗?”“你在乎吗?”他的气息灼热,
喷在她的耳垂上,带来一阵战栗。姜沅袖中的手微微握紧,面上却不动声色,
甚至往后稍稍退开半步,拉开了两人之间过于暧昧的距离。“殿下可以不在乎。”她抬眼,
目光清冽如冰泉,“但姜家在乎。未来的太子妃,不能有一个残暴不仁、滥施刑罚的夫君。
”她将“未来的太子妃”几个字,咬得格外清晰。不是在说她自己,而是在陈述一个身份,
一个事实。一个或许能约束他行为的名义。李烨的瞳孔猛地一缩,
周身的气息瞬间变得更加危险。她在用这个身份……威胁他?还是在提醒他?为了一个外人?
滔天的怒意和一种被剥离的恐慌席卷而来,几乎要冲垮他的理智。
他真想……真想现在就掐断眼前这截纤细的脖颈,或者将她锁在身边,让她眼里心里,
再也看不到别人,想不了别的!可对上她那双向来温柔含情、此刻却只有冷静疏离的眸子,
所有暴戾的念头,都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冰墙。他想起前世,她倒在他怀里,
身体一点点变冷,无论他如何呼唤、如何哀求,再也无法给她一丝暖意。那彻骨的寒冷,
比此刻她眼神里的冰,要冷上千倍万倍。他不能……不能再失去她一次。哪怕她恨他,怕他,
疏远他。只要她活着。活着,就好。李烨猛地直起身,闭了闭眼,再睁开时,
眼底翻涌的疯狂情绪被强行压下,只余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他转过身,不再看姜沅,
对着地上的陈铭,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冰冷,却不再带着那股欲要杀人的戾气:“滚出去。
禁足一月,抄写《军规》百遍。”陈铭如蒙大赦,几乎要哭出来,
连滚爬爬地磕头:“谢殿下!谢殿下恩典!”也顾不上看姜沅一眼,在侍卫的搀扶下,
仓皇离去。李烨挥挥手,周围的侍卫如潮水般迅速退下,清理场地,片刻不敢多留。转眼间,
偌大的演武场,只剩下他和姜沅两人。风吹过,扬起些许尘土,带着兵器的铁锈味。
李烨背对着她,玄色的身影在阳光下显得有些孤寂。“姜沅。”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沙哑。
姜沅静静站着,等待他的下文。他却沉默了许久久,久到姜沅以为他不会再说什么,
准备转身离开时,他才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艰涩,
开口:“别再……把目光落在别人身上。”“孤会受不了。”他的声音很轻,
几乎要被风吹散。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惊的、不容置疑的偏执。姜沅的心,
几不可察地悸动了一下。不是因为感动,而是因为一种深切的寒意。他果然,还是那个他。
前世用深情织就牢笼,今生用偏执妄图捆绑。她垂下眼睫,遮住眸底一闪而过的冷嘲。
没有回应,也没有反驳。只是微微屈膝,行了一礼。然后,转身。衣裙拂过地面,
带起细微的声响,一步步,远离了这个充斥着暴戾与偏执的演武场,
远离了那个站在阳光下面,心却沉在无尽深渊里的少年。李烨站在原地,
听着她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没有回头。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成了拳,
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墨色,和一丝……近乎绝望的占有欲。
她走了。没有回头看他一眼。这一世,她的路,似乎真的……不再向他而来了。没关系。
他缓缓松开拳头,指尖轻轻摩挲着,仿佛还残留着方才捏住她下巴时的细腻触感。
眸中的偏执,沉淀为一种更深沉、更势在必得的暗光。无论她走向哪里,最终,
都只能回到他的身边。只能是他的。2姜沅回到撷芳殿,殿内静悄悄的,
只有熏炉里逸出的淡淡青烟,蜿蜒上升,最终消散在空气中。她屏退了左右,
独自一人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光滑的紫檀木小几。演武场那一幕,
李烨最后那句近乎乞求又饱含威胁的话,还在她耳边回响。“别再……把目光落在别人身上。
” “孤会受不了。”她端起茶盏,微凉的茶水入喉,带来一丝清醒的苦涩。他受不了?
那前世她为他挡箭,身体一点点变冷,看着他崩溃嘶吼却无能为力时,她受得了吗?
真是……可笑。她放下茶盏,发出一声轻响。既然躲不开,那便迎上去。这深宫,
从来就不是能独善其身的地方。李烨的偏执是一把双刃剑,用得好,
或许能成为她在此立足的盾牌,而非仅仅是束缚她的枷锁。首要之事,
是弄清楚这东宫乃至后宫如今的势力格局,不能再像前世那般懵懂无知,
只知围着李烨一人转。她唤来了自己的贴身侍女,名唤云舒。这丫头是姜家送进来的,
家生子,忠心可靠,前世为她挡过不少明枪暗箭,最后却没能落得好下场。“云舒,
”姜沅声音平和,“我病了这一场,许多事都模糊了。你与我细细说说,如今东宫里,
除了赵良娣,还有哪几位?平日里往来如何?宫里头,贵妃娘娘那边,近来可有什么动静?
”云舒有些讶异于自家姑娘突然问起这些,但仍是恭敬地低声回禀:“回姑娘,
东宫里位份高的,除了赵良娣,还有一位苏承徽,是吏部苏侍郎的侄女,性子有些清冷,
平日不太与人往来。另外还有几位宝林、才人,并不常露面。
”“至于贵妃娘娘那边……”云舒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前几日,
娘娘似乎赏了赵良娣一对赤金缠丝镯子,夸她温婉懂事。另外,听闻娘娘近日睡眠不安,
太医院换了几次方子,效果都不甚显著。”姜沅静静听着,指尖在几面上轻轻敲击。
林贵妃赏赵婉如……是单纯的示好,还是有意扶持,
用来平衡甚至取代她这个“未来太子妃”?毕竟,姜家虽是清流,但在朝中势力并不算顶尖,
而赵婉如的父亲是手握实权的户部侍郎。贵妃失眠……这倒是个可以切入的点。
前世她为了讨好李烨和林贵妃,曾遍寻古籍,知道几个安神的古方,
其中一味“百合安神饮”用料寻常,但配伍精妙,效果极佳,只是知道的人不多。或许,
可以从这里开始,改变一下她在林贵妃心中的印象。不求多么受宠,至少,
不能让她成为自己前路的阻碍。“云舒,去取纸笔来。”姜沅吩咐道。她凭着记忆,
将“百合安神饮”的方子写下,又斟酌着添减了两味温和的药材,使其更适合林贵妃的体质。
她并不打算亲自送去,那样目的性太强。“找个稳妥的人,
将这方子‘不经意’地透露给贵妃宫里相熟的医女,只说是民间偶得的偏方,或许有用。
记住,绝不可提及与我有关。”云舒虽不解其意,但见姑娘神色沉静,目光坚定,
便知她自有主张,恭敬应下:“是,姑娘放心。”打发了云舒,姜沅走到窗边,
看着庭院中那棵枝叶繁茂的玉兰树。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她知道,
这只是第一步。在这深宫里,仅靠一点小聪明和未卜先知是远远不够的。她需要更多的筹码,
需要建立属于自己的信息网,需要……让李烨的偏执,至少在明面上,成为她的助力,
而非催命符。正思忖间,殿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
伴随着内侍尖细的通传:“太子殿下到——”姜沅眉心几不可察地一蹙。他又来做什么?
她整理了一下衣袖,转身迎驾。李烨大步走了进来,依旧是那身玄色常服,
只是神色间似乎缓和了些许,不见演武场时的暴戾,但那双看向她的眸子,依旧深不见底,
带着不容错辨的占有欲。他挥挥手,随侍的内侍立刻躬身退了出去,并细心地带上了殿门。
殿内再次只剩下他们二人。“殿下有何吩咐?”姜沅垂眸,语气疏淡。李烨不答,
只是走到她面前,目光沉沉地打量着她,仿佛要将她刻进骨子里。半晌,他才开口,
声音有些哑:“你在长春宫,顶撞了赵婉如?”消息传得真快。姜沅心下冷笑,
面上却不露分毫:“臣女不敢顶撞良娣,只是依宫规回话而已。”“依宫规?
”李烨轻嗤一声,忽然伸手,指尖拂过她鬓边一丝不存在的乱发,动作带着一种暧昧的亲昵,
却又充满了掌控的意味,“孤怎么不知,你何时变得如此……伶牙俐齿了?”他的指尖冰凉,
触碰到她的皮肤,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姜沅强忍着后退的冲动,抬眼看他,
目光平静无波:“人总是会变的。殿下不也变了许多吗?”李烨的手顿在半空,
眸色骤然转深。四目相对,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电光火石在碰撞。他看着她清澈冷静的眸子,
里面映出他此刻有些阴郁的面容,却寻不到半分从前那般痴恋缱绻的影子。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窒息般的疼痛蔓延开来。是啊,他们都变了。
他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一个失去过一次后,再也无法承受第二次失去的偏执狂。
而她……变成了一个不再爱他的,冷静到近乎冷漠的女人。
这个认知让他心底那股暴戾的火焰再次升腾。他猛地扣住她的手腕,力道之大,
让她纤细的腕骨发出不堪重负的轻响。“姜沅,”他逼近她,气息灼热地喷在她的脸上,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你都只能是孤的!
”“收起你那些不该有的心思,安分地待在孤的身边!”手腕上传来剧痛,
姜沅疼得脸色微微发白,但她咬紧了下唇,没有发出一声痛呼,
只是倔强地迎视着他疯狂的目光。“殿下的身边?”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极淡的嘲讽,
“是以什么身份呢?一个需要时刻担心被您‘屠尽天下人’、‘遗臭万年’的附属品吗?
”李烨瞳孔猛缩,扣着她手腕的力道不自觉地又加重了几分。“还是说,”姜沅忍着痛,
继续用平静的语气,说着最戳心窝子的话,“殿下需要的,
只是一个不会再次为您挡箭而死的,活着的摆设?”“闭嘴!”李烨低吼一声,
像是被踩到了痛脚,眼底瞬间爬满血丝,另一只手猛地抬起,
眼看就要落下——姜沅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脆弱地颤抖着,
等待着预期的疼痛。然而,那预料中的巴掌并未落下。那只抬起的手,
在空中僵硬地停顿了许久,最终,带着极大的克制,缓缓放了下来。扣住她手腕的力道,
也一点点松开。姜沅睁开眼,看到李烨胸膛剧烈起伏,
俊美的脸上交织着痛苦、愤怒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挣扎。他死死地盯着她,
仿佛要用目光将她吞噬。“你……”他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你明知孤舍不得……”他确实舍不得。哪怕她的话像刀子一样扎进他心里,
哪怕她如今视他如洪水猛兽,他也舍不得动她一根手指头。前世失去她的痛苦,
已经刻入了他的灵魂,成为他永远无法摆脱的梦魇。姜沅看着他那副痛苦隐忍的模样,
心中并无多少波澜,只觉得讽刺。前世她爱他至深,他却未必懂得珍惜。今生她不再爱他,
他反倒表现出这般深情不渝、偏执成狂的模样。真是……造化弄人。
她轻轻活动了一下被捏得泛红的手腕,语气依旧平淡:“殿下若无其他吩咐,臣女想歇息了。
”逐客之意,显而易见。李烨站在原地,看着她疏离冷漠的侧脸,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恐慌席卷了他。他好像……真的抓不住她了。无论他用威胁,用强权,
还是流露出他都不齿的脆弱,她都无动于衷。这种即将再次失去的预感,让他几乎发狂。
他猛地转身,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大步离去,玄色的衣袍在门口带起一阵冷风。殿门再次合上,
隔绝了他失控的情绪。姜沅缓缓走到妆台前,看着铜镜中自己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
以及手腕上那一圈清晰的红痕。她抬起手,轻轻抚过那痕迹。疼痛提醒着她,
眼前的平静是何等脆弱。李烨的偏执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不知何时就会落下。
她不能坐以待毙。更不能将希望寄托于他那份扭曲的“舍不得”上。她需要尽快找到,
在这深宫之中,除了依赖李烨的“爱”之外,能够安身立命的根本。目光落在妆匣底层,
那里放着母亲在她入宫前悄悄塞给她的一枚玉佩,以及几个京中铺子的地契和一小叠银票。
这是姜家能给她的,为数不多的底气。或许,是时候让云舒联系宫外的人了。那些铺子,
那些银钱,或许可以成为她构建自己力量的起点。还有……那个关于林贵妃失眠的方子,
只是一个开始。她需要更主动地,在这波谲云诡的深宫里,布下自己的棋子。夜色渐深,
撷芳殿的烛火却亮了许久。姜沅坐在灯下,铺开宣纸,提笔蘸墨,开始凭着前世的记忆,
细细勾勒后宫与前朝那些盘根错节的关系网,以及那些……或许可以加以利用的,
不为人知的秘密。窗外的玉兰树在夜风中轻轻摇曳,投下婆娑的暗影。一场无声的战争,
才刚刚拉开序幕。而这一次,执棋之人,不再只是那些高高在上的皇权贵胄。还有她,姜沅。
一个从地狱归来,誓要为自己而活的,清醒的复仇者……或者说,求生者。3夜色如墨,
浸染着宫廷的飞檐斗拱。撷芳殿内的烛火摇曳,将姜沅伏案的身影拉得细长,
投在冰冷的宫墙上,像一道沉默而坚定的剪影。宣纸上,墨迹淋漓,勾勒出繁复的关系网络。
后妃、皇子、外戚、权臣……一个个名字,一条条线索,如同棋盘上的黑白子,
在她脑海中清晰起来。前世那些模糊的、被她忽略的细节,此刻都变成了有价值的讯息。
她知道,光有这些记忆还不够。她需要眼睛,需要耳朵,需要在这深宫高墙之内,
拥有属于自己的力量。“云舒。”她轻声唤道。
一直守在门外的云舒立刻应声而入:“姑娘有何吩咐?”姜沅将写好的关系图仔细收起,
只留下一张空白的信笺。她提笔,快速写了几行字,用的是姜家内部惯用的一种简单暗语,
即便落入他人之手,也只会以为是小女儿家的寻常问候。“想办法,
将这封信送到我母亲手中。务必亲自交到她手上。”姜沅将信笺折好,递给云舒,语气郑重,
“告诉我母亲,我在宫中一切安好,让她不必挂心。另外,请她帮忙,
将京中那几处陪嫁铺子的账目理一理,若有可靠的老掌柜,挑一两个机敏又嘴严的,
找个由头,让他们能时常递些京中的‘新鲜趣闻’进来给我解闷。”她没有明说,
但云舒跟了她多年,立刻明白了其中的深意。姑娘这是要开始经营宫外的人手和消息渠道了。
“姑娘放心,奴婢省得。”云舒将信笺小心翼翼地贴身收好,“定会办得稳妥。
”姜沅点点头,又补充道:“行事千万小心,宁可慢些,不可引人注目。”“是。
”打发了云舒,殿内重归寂静。姜沅吹熄了大部分烛火,只留床边一盏昏黄的宫灯,
和衣躺在床榻上,却毫无睡意。手腕上被李烨捏出的红痕已经转为淡淡的青紫,隐隐作痛。
这疼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所处的境地。李烨的偏执如同跗骨之蛆,
她必须尽快找到与之抗衡,至少是周旋的资本。接下来的几日,风平浪静。
姜沅每日按部就班地去长春宫请安,姿态恭谨,言语得当,既不刻意讨好,也不显丝毫怠慢。
对于赵婉如偶尔投来的、带着探究和隐隐敌意的目光,她只作未见。
林贵妃依旧是一副温和宽厚的模样,只是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疲惫,似乎淡了些许。
姜沅冷眼瞧着,心中明了,那“百合安神饮”的方子,怕是起了作用。她不动声色,
依旧扮演着一个安分守己、甚至有些过于安静的“未来太子妃”。
李烨没有再像那日般直接闯入撷芳殿,但姜沅能感觉到一种无处不在的窥视感。
有时是在去往长春宫的宫道上,玄色的衣角在廊柱后一闪而过;有时是在御花园的角落,
她能敏锐地捕捉到那道沉甸甸的、几乎要将她穿透的视线。他没有靠近,却也无处不在。
这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宣告和施压。姜沅心中冷笑,面上却愈发沉静。
她将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看书、习字,甚至向宫中老嬷嬷请教女红上,
仿佛真的收敛了所有锋芒,安心做一个等待婚期的深闺女子。直到这日午后,
云舒趁着为她整理书架的间隙,悄声回禀:“姑娘,信送出去了。夫人回了口信,
说铺子的事她会尽快安排,让姑娘在宫中务必保重自身。”云舒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
“另外,夫人还让带话,说……说老爷前日在朝堂上,因漕运改制之事,
与户部赵侍郎有了些争执。”户部赵侍郎,赵婉如的父亲。姜沅执笔的手微微一顿,
墨点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污迹。果然,前朝与后宫,从来都是息息相关。
父亲与赵侍郎的争执,恐怕很快就会映射到东宫之内。赵婉如想必已经得了消息,接下来,
怕是不会再安分了。她放下笔,用镇纸压住那张染了墨迹的纸,语气平淡无波:“知道了。
”兵来将挡便是。又过了两日,请安时,林贵妃果然提起了话头,
语气带着长辈的关切:“眼看着入夏了,宫里头也该添些新鲜颜色。过几日,
御花园的荷塘景致正好,本宫想着在那边办个小宴,邀你们几个年轻的说说话,也松快松快。
”赵婉如立刻笑着附和:“娘娘想得周到,整日在宫里也是闷得慌。听闻今年荷花开得早,
还有几株罕见的并蒂莲,正好可以去瞧瞧。”她说着,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姜沅,
“姜妹妹平日里最是娴静,想必也喜欢荷花清雅吧?”姜沅微微颔首:“荷花出淤泥而不染,
濯清涟而不妖,自是好的。”林贵妃满意地点点头:“既然都觉着好,那便定在三日后吧。
届时都打扮得鲜亮些,也让这宫里多点生气。”众人齐声应下。散后,
赵婉如亲热地挽住姜沅的手臂,声音甜美:“妹妹,
听闻尚服局新到了一批江南进贡的鲛绡纱,轻薄透气,最是适合夏日做衣裳,
不若我们一同去挑挑?也好在荷花宴上穿。”姜沅不动声色地抽回手臂,
语气疏淡:“多谢赵良娣好意,只是我近日身子还有些懒怠,怕是不能陪良娣同往了。
良娣自去挑选便是。”赵婉如脸上的笑容僵了僵,随即又绽开更明媚的笑意:“既如此,
妹妹好生歇着。到时候荷花宴上,我可要好好看看妹妹穿什么,也好学学妹妹的雅致。
”话里话外,已是将姜沅视作了荷花宴上需要比较的对象。姜沅只当听不出她话中的机锋,
微微福身,便带着云舒离开了。回到撷芳殿,云舒有些担忧:“姑娘,
赵良娣怕是存了心思要在荷花宴上出风头,您……”“无妨。”姜沅走到窗边,
看着庭院中那几盆开得正盛的茉莉,随手摘下一朵,放在鼻尖轻嗅,“她出她的风头,
我自有我的打算。”她并不想在衣着打扮上与赵婉如一争高下,那样太浅薄,
也容易落入对方的节奏。林贵妃举办这荷花宴,目的绝非赏花那么简单,
更像是借此观察东宫几位女子的品性、才情,乃至……家世带来的影响力。她要的,
不是一时的艳压群芳,而是在林贵妃心中,留下一个更深刻、更有价值的印象。三日后,
荷花宴如期而至。御花园临水的水榭早已布置妥当,轻纱曼舞,凉风习习。池中荷叶田田,
粉荷白莲竞相绽放,确实是一派宜人景致。林贵妃端坐主位,几位东宫妃嫔依次落座。
赵婉如果然精心打扮过,一身樱草色遍地织金襦裙,头戴赤金点翠步摇,行走间环佩叮当,
光彩照人,将一旁穿着素雅的苏承徽衬得愈发不起眼。姜沅则选了一身月白云纹罗裙,
发间只簪了一支简单的白玉簪子,清丽脱俗,在这炎炎夏日里,反倒让人眼前一亮,
觉得格外清爽。李烨并未出席,但姜沅能感觉到,水榭对面的假山亭阁里,似乎有一道视线,
穿透层层纱幔,落在她的身上。宴席开始,无非是赏花、品茶、用些精致的点心。
赵婉如妙语连珠,不时引经据典,称赞荷花品格,又恰到好处地奉承林贵妃,显得才情不俗,
又知情识趣。林贵妃面露微笑,显然颇为受用。酒过三巡,气氛正酣时,
赵婉如忽然将话题引到了姜沅身上:“说起来,姜妹妹入宫前便是京中有名的才女,
琴棋书画无所不精。今日荷花盛宴,妹妹何不赋诗一首,也让我等开开眼界?”顿时,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姜沅身上。苏承徽眼中闪过一丝看好戏的神色,
其他几位低位妃嫔也皆是一副期待的模样。姜沅放下手中的茶盏,抬眸看向赵婉如,
对方眼中那抹隐藏的挑衅清晰可见。这是逼着她当场作诗,若作得好,是理所应当,
若作得不好,或是稍有迟疑,便会落下才疏学浅的笑柄。前世,她或许会慌乱,
会急于证明自己。但现在……她微微一笑,笑容清浅,
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镇定:“赵良娣过誉了,才女之名实不敢当。诗词乃是抒发性情之物,
强求反而不美。”赵婉如岂肯轻易放过,笑道:“妹妹过谦了。不过是助兴而已,
莫非妹妹是瞧不上这荷花,觉得不值得赋诗?”这话便有些诛心了。姜沅却不慌不忙,
目光扫过满池荷花,最后落在水榭角落那架蒙尘的七弦琴上,语气平和:“诗词虽未有,
不过见此荷塘景致,倒想起一曲《采莲》,或许可博娘娘一笑。”她起身,走向那架古琴。
云舒连忙上前,用丝帕拂去琴上灰尘。姜沅端坐于琴前,指尖轻抚过琴弦。
她前世为了迎合李烨的喜好,在琴艺上下了苦功,虽不算大家,但也登堂入室。
而这首《采莲》,曲调轻快悠扬,描绘采莲女劳作嬉戏的场景,与眼前景致相合,
又不涉情爱,不会引人遐思,最是稳妥。她深吸一口气,摒弃杂念,指尖流淌出清越的琴音。
起初如涓涓细流,泠泠淙淙,仿佛可见莲叶田田;继而节奏明快起来,如同小舟穿行荷塘,
惊起鸥鹭;最后渐缓渐轻,余韵袅袅,似夕阳西下,渔歌唱晚。一曲终了,水榭内静了片刻。
就连对面假山亭阁里,那道一直存在的视线,似乎也凝滞了一瞬。林贵妃率先抚掌,
眼中流露出真实的赞赏:“好!此曲清新活泼,闻之如临其境,倒是比那些伤春悲秋的诗词,
更合今日之景。姜沅,你有心了。”赵婉如脸上的笑容彻底维持不住了,
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她万万没想到,姜沅竟会避开设好的诗词陷阱,另辟蹊径,
以琴音取胜,反而赢得了贵妃的称赞!姜沅起身,敛衽一礼:“娘娘谬赞,雕虫小技,
不足挂齿。”她退回座位,神情依旧平静,仿佛刚才那惊艳一曲并非出自她手。然而,
她心中清楚,这一步,她走对了。既展现了才情,又不露锋芒,
更迎合了林贵妃此刻想要“松快松快”的心境。荷花宴在一种微妙的氛围中继续。
赵婉如之后再未主动挑衅,只是偶尔看向姜沅的眼神,愈发冰冷。宴席散后,
姜沅带着云舒往回走。经过一处假山时,一道玄色身影蓦然出现,拦住了去路。
李烨负手而立,目光复杂地看着她,里面翻涌着惊艳、探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孤竟不知,你的琴艺如此之好。”他声音低沉,“前世,你从未为孤弹过《采莲》。
”姜沅停下脚步,微微垂眸:“殿下政务繁忙,臣女不敢以俗乐打扰。
”又是这般滴水不漏的疏离。李烨心头火起,却又无处发泄。他上前一步,
逼近她:“你对着贵妃便能弹奏,对着孤便是打扰?姜沅,你到底要将孤置于何地?
”他的气息带着淡淡的酒意,笼罩下来。姜沅后退半步,拉开距离,抬起眼,
目光清冽如荷塘月色:“殿下是君,臣女是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礼不可废。
臣女谨守本分,何错之有?”她将“本分”二字咬得极重。李烨看着她那张冷静得过分的脸,
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是啊,她谨守本分。一个不再爱他、只谨守本分的未来太子妃。
这比恨他,更让他难以承受。他死死地盯着她,半晌,猛地拂袖转身,带着一身戾气,
消失在假山之后。姜沅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去的方向,轻轻松了口气。袖中的手,微微握紧。
她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平静。荷花宴上的小小亮相,或许能赢得林贵妃一丝好感,
却也更进一步刺激了赵婉如,以及……那个偏执成狂的太子。前方的路,依旧布满荆棘。
但她眼神坚定,毫无惧色。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她便一定会走下去。无论代价如何。
4荷花宴的余波,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一圈圈扩散开来。林贵妃对姜沅的态度,
肉眼可见地温和了许多。次日赏下的夏季衣料和冰例,撷芳殿的份例都比往常厚了三分,
那匹雨过天青色的软烟罗,更是连赵婉如那里都没有的稀罕物。云舒捧着料子,
喜形于色:“姑娘,贵妃娘娘这是看重您呢!”姜沅指尖拂过那光滑冰凉的缎面,
神色却无多少欣喜。帝王的恩宠尚且如镜花水月,更何况是贵妃的“看重”?
这不过是她昨日琴音投其所好换来的一点甜头,是权衡之后的价值认可,与真心无关。
“收起来吧。”她淡淡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太过扎眼,并非好事。”果然,
不过半日,赵婉如那边便有了动静。并非直接的挑衅,而是东宫份例的冰盆,
送往撷芳殿的时辰总要比别处晚上半个时辰,分量也似乎略少些。负责此事的太监点头哈腰,
只推说今日冰窖调度不便,绝口不提刁难。姜沅听了云舒气鼓鼓的回报,
只摆了摆手:“夏日炎炎,人心浮躁,底下人办事不尽心也是有的,不必苛责。
”她心知肚明,这是赵婉如借着管家之便,在用这种不上台面的小动作敲打她,
试探她的反应。若她为此发作,便是小题大做,失了气度;若她忍气吞声,
对方便会得寸进尺。她偏不接招。她让云舒取来银钱,
直接打点了内务府负责采买的一个小管事,不动声色地换来了足量且及时的冰。银子花出去,
路子便也悄悄打通了一丝。那管事收了钱,办事爽快,
甚至额外透露了个消息:赵良娣身边的掌事宫女,
前两日与尚宫局一位负责记录彤史后宫嫔妃侍寝记录的女官走得颇近。
彤史……姜沅眸光微凝。赵婉如打听这个做什么?是想摸清李烨的起居规律,
还是……另有图谋?她按下疑虑,只让云舒继续留意,并未采取行动。眼下,
她还有更重要的事。宫外的回信终于来了。云舒借着去尚衣局领取份例的机会,
带回来一个沉甸甸的锦囊。里面除了母亲嘘寒问暖的家信,还有几张崭新的银票,
以及一份简要的账目清单。母亲在信末用暗语写道,铺子已安排妥当,
负责京城西市绸缎庄的掌柜姓周,为人老成可靠,日后若有“趣闻”,可经由他传递。
姜沅将银票和账目仔细收好,心中稍定。有了钱,有了初步的消息渠道,她才算在这深宫里,
有了一点点腾挪的余地。她铺开宣纸,斟酌着写下第一道指令。并非打探什么机密,
只是让周掌柜留意京中近日流传的诗词、话本,尤其是与荷花、夏景相关的,
若有新奇有趣的,抄录一份送入宫来。同时,也让他留意市井间关于漕运改制的议论。
这要求合情合理,一个深宫女子,想要些外面的话本解闷,再正常不过。
而漕运改制牵扯到其父与赵侍郎的争执,她表示关切,也在情理之中。信送出去了,
如同石沉大海,需要等待。宫里的日子,却在看似平静的表面下,暗流涌动。
李烨没有再公然来找她,但他存在感的方式变得更加令人窒息。她临摹的字帖,
第二天便会换成她更喜欢的赵体;她随口提过一句想尝的江南糕点,
不过午膳时分便会出现在她的餐桌上;她夜里偶有咳嗽,
第二日太医院的院判便会亲自前来请平安脉,奉上精心调制的润肺羹汤。他无处不在,
用这种细致入微又不容拒绝的方式,渗透着她的生活,提醒着她他的掌控和“关怀”。
姜沅照单全收,却从不回应。送来的东西,合用的便用,不合用的便赏给下人;太医来看诊,
她便安静配合,问询病情之外,绝不多言一字。她像一块被精心打磨的温润玉石,看似柔和,
内里却坚硬冰冷,将所有试图靠近的温度都隔绝在外。这日午后,
姜沅正在翻阅云舒设法弄来的、近期的《邸报》,试图从那些枯燥的公文里,
梳理前朝的动向。忽然,殿外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女子尖利的哭诉和太监的呵斥。
“去看看怎么回事。”姜沅放下《邸报》,蹙眉道。云舒应声出去,片刻后回来,
脸色有些怪异:“姑娘,是……是苏承徽身边的两个小宫女,
因为争抢浣衣用的胰子打起来了,其中一个失手将另一个推入了井里,幸好井水不深,
人捞上来了,只是吓得不轻。”争抢胰子?姜沅心念微动。东宫份例虽偶有克扣,
但还不至于到让宫女为了一块胰子大打出手的地步。“苏承徽那边,近来份例可有短缺?
”她问。云舒想了想,低声道:“奴婢听闻,苏承徽性子软,又不甚得殿下青眼,
她宫里的份例被克扣得最是厉害,夏日里的冰例,有时一日连一盆都送不到……”姜沅了然。
这是底下人看人下菜碟,层层盘剥,最终苦了那些不得宠的主子和伺候他们的宫人。
那落水小宫女的哭诉声隐隐传来:“……那胰子分明是我的份例!
她仗着是良娣娘娘宫里调过来的,就硬抢!还推我……”良娣娘娘宫里调过来的?
姜沅眸光一闪。赵婉如的手,伸得果然够长。
连苏承徽这样不起眼的角色宫里的细微人事变动,她都安插了人手。今日是为了一块胰子,
来日呢?她起身,走到殿外。那两个闹事的小宫女已被管事太监押着,
浑身湿透的那个瑟瑟发抖,另一个则梗着脖子,一脸不服气。周围围了不少看热闹的宫人。
姜沅的出现,让喧闹声瞬间低了下去。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
她目光扫过那两个宫女,最后落在管事太监身上,
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怎么回事?”管事太监连忙躬身回话:“回姜姑娘,
是两个小宫女起了口角,失手落水,惊扰了姑娘,奴才这就将她们带下去重重责罚!
”“口角?”姜沅看向那湿透的小宫女,“你来说,为何争执?”那小宫女抽抽噎噎,
将争抢胰子的事情说了。姜沅听完,并未立刻表态,
而是看向那个梗着脖子的宫女:“你是赵良娣宫里调过来的?”那宫女见姜沅语气平和,
胆子也大了些,昂着头道:“是又怎样?苏承徽宫里份例短了,
我们做奴婢的连块像样的胰子都用不上,拿她一块怎么了?”“放肆!”云舒喝道,
“在姑娘面前,岂容你狡辩!”姜沅抬手止住云舒,看着那宫女,
缓缓道:“东宫自有东宫的规矩。份例短缺,可向上回禀,由管事统一调配。恃强凌弱,
抢夺他人之物,乃宫中大忌。更何况,”她话音一顿,目光锐利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