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余生思念所有的遗憾

民国二十六年春，上海法租界。暮色四合，霞飞路上的路灯次第亮起，晕开一团团昏黄的光。

虞家公馆内灯火通明，一场盛大的宴会正在举行。虞挽歌站在二楼的廊柱旁，

一袭月白色旗袍勾勒出玲珑身段，珍珠耳坠随着她轻缓的步调微微晃动。

她俯视着楼下觥筹交错的人群，唇角挂着得体的浅笑，眼底却是一片清寂。“挽歌，

怎么一个人在这儿？”父亲虞鸿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转身，对上父亲威严的目光。

“透透气而已，下面太闷了。”虞鸿渊走近，与她并肩而立，

目光却落在楼下某个正在与人交谈的年轻男子身上。“顾家二少爷刚从英国回来，

顾老爷子的意思，是希望两家能多走动。”虞挽歌顺着父亲的视线望去，

正好与那年轻男子抬起的目光相遇。顾北辰，上海滩新晋的银行家之子，

剑桥大学经济学毕业的海归。他朝她举杯示意，眼神锐利如鹰。“我明白了。

”虞挽歌轻声应道，声音里听不出情绪。虞鸿渊满意地点头，“顾家虽然根基不如我们深厚，

但在金融界势头正猛。如今时局动荡，日本人虎视眈眈，我们需要这样的盟友。

”“所以就要卖女儿吗？”这句话在虞挽歌喉头滚了滚，终究没有说出口。她只是微微颔首，

目送父亲离去。这就是她的命——身为虞家独女，看似拥有一切，

实则连自己的婚姻都无法做主。“虞小姐似乎对这场宴会不太感兴趣。

”低沉的男声突然在身侧响起。虞挽歌心头一跳，面上却不露声色。“顾二少误会了，

只是有些疲惫。”顾北辰倚在栏杆上，毫不掩饰打量她的目光。“听说虞小姐在复旦念文学，

还曾在《申报》上发表过文章？”“偶尔写写，不值一提。”“何必自谦？

《论女性独立与民族觉醒》，我看过，观点犀利，文采斐然。

”他从西装内袋掏出一张折叠整齐的报纸，展开来，正是她上月发表的那篇文章。

虞挽歌终于正眼看他，惊讶于他竟会随身带着她的文章。“没想到顾二少对这种文章感兴趣。

”“我对有思想的女人一向感兴趣。”他唇角微扬，眼神却莫测高深。楼下忽然一阵骚动，

几名日本军官步入会场，为首的正是日本驻沪领事馆的武官山口一郎。虞鸿渊立刻迎上前，

态度恭敬得近乎谄媚。虞挽歌眉头微蹙，注意到顾北辰瞬间冷峻的脸色。

“虞家与日本人走得很近？”他状似随意地问。“生意上的往来罢了。”她答得含糊，

心底却泛起一丝不安。宴会进行到一半，虞挽歌借口头痛，提前离席。她绕到公馆后园，

在紫藤花架下的长椅上坐下，终于得以喘息片刻。夜风微凉，吹散了酒气与脂粉香。

她从手袋中取出一个小小的日记本，就着远处透来的灯光，匆匆写下几行字：“四月十七日。

又是一场虚伪的盛宴。父亲引见顾家二少，意图明显。那人眼神太过锐利，似要将人看穿。

日本人又来了，父亲态度令人不安。这繁华表象下，

暗流汹涌...”“写日记是个危险的习惯，虞小姐。”虞挽歌猛地合上日记本，

抬头看见顾北辰不知何时已站在花架旁。“顾二少习惯偷窥他人隐私？”她冷声问。他轻笑，

“我只是提醒你，在这样的时局，文字可能成为祸端。”他在她身旁坐下，

“特别是当内容涉及对日本人的不满时。”虞挽歌心头一凛，“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刚才你注视山口一郎的眼神，可不像是对日本人友好的样子。”他压低声音，“巧的是，

我也一样。”她怔住了，警惕地打量他。“顾家不是刚与日本商社签了合作协议吗？

”“表象而已。”他淡淡道，随即转移话题，“下周英国领事馆有个文艺沙龙，

听说请了鲁迅先生的学生来讲演，有兴趣吗？”虞挽歌的心猛地一跳。这样的活动，

父亲是绝对不允许她参加的。“我可以带你去。”他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为什么？

”“因为我认为，写出那样文章的女性，不该被困在这些无聊的宴会里。”他站起身，

递给她一张名片，“如果改变主意，打电话到银行办公室找我。”他离去后，

虞挽歌捏着那张素白的名片，指尖微微发颤。上面只有名字和一串号码，简洁得过分。

她又在日记上补了一句：“顾北辰，此人危险，却莫名吸引。他似能看透我心中枷锁，

该冒险吗？”一周后，虞挽歌站在电话前，犹豫了整整一个下午。最终，在黄昏降临前，

她拨通了那个号码。“我就知道你会打来。”顾北辰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一丝笑意。

三小时后，虞挽歌已坐在顾北辰的轿车里，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

她特意换了件朴素的深蓝色旗袍，发髻也挽得比平日低。“不用担心，这个沙龙很私密，

参与者都是可靠的人。”顾北辰瞥她一眼，似是看出她的紧张。

车子停在一栋不起眼的小洋楼前。进门后，虞挽歌惊讶地发现这里已聚集了二十余人，

大多是年轻学生和知识分子模样。墙上挂着进步刊物的封面，有人正在分发传单。

那晚的讲演关于女性解放与救国图存，言辞之激烈，是虞挽歌从未在公开场合听过的。

演讲结束后是自由讨论，她甚至鼓起勇气发了言，谈及教育平等的重要性。

顾北辰始终站在角落，安静地看着她，眼神中有她读不懂的情绪。活动结束后，

他带她去了一家僻静的咖啡馆。“今天谢谢你。”虞挽歌捧着咖啡杯，

脸上还带着兴奋的红晕，“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畅所欲言了。”“你应该经常有这样的机会。

”顾北辰注视着她，“你的见解很独到。”“父亲不赞成我参与这类活动，

他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读书只是为了嫁个好人家。”她自嘲地笑了笑，

“更别说关心时政了。”“那你为什么还要写那篇文章？”“因为忍不住。”她抬眼看他，

“看着国家危难，看着女性被压迫，我无法假装视而不见。”顾北辰沉默片刻，

突然问：“你知道为什么我父亲同意与日本人合作吗？”虞挽歌摇头。“因为我们别无选择。

上海迟早会沦陷，我们必须提前布局，保全实力。”他压低声音，“但合作只是表象，

有些事，我不能说太多。”她心跳加速，隐约明白了他的暗示。从那晚起，

两人开始秘密见面。顾北辰带她去参加各种进步文化活动，介绍她认识作家、艺术家和学者。

在他的影响下，虞挽歌开始用笔名在左翼刊物上发表文章，抨击时弊，呼吁抗战。与此同时，

在家族安排下，他们也开始正式交往。虞家和顾家乐见其成，频繁安排两家聚会。

在公开场合，他们是一对令人艳羡的金童玉女；私下里，他们却分享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六月的一个雨夜，虞挽歌在顾北辰的公寓里，第一次看到了他的手枪。她本该害怕的，

却奇异地感到安心。“你到底是什么人？”她轻声问。“一个爱你的人。”他吻她的额头，

避而不答。虞挽歌的日记记录着这段矛盾重重的时光：“五月三日。今日与北辰同游外滩，

遇父亲商业伙伴，演戏一番恩爱。人散后，北辰带我至一秘密印刷所，见诸多禁书。他说，

我是他在这虚伪世界里唯一的真实。”“五月十五日。北辰今日神情凝重，

言华北局势日益危急。我问他顾家真否亲日，他只答‘必要时，我会选择立场’。夜不能寐，

恐失去他。”“六月九日。在山口一郎的宴会上，北辰与日本军官谈笑风生，我心如刀割。

宴后，他却带我至一秘密会议，见抗日志士。双重生活，令人疲惫。但为与他并肩，

我甘之如饴。”七月七日，卢沟桥事变的消息传到上海，全城震动。那晚，

顾北辰冒雨来到虞家后门，浑身湿透。“战争开始了。”他紧紧抱住她，声音嘶哑，

“我要离开一段时间。”“去哪里？去做什么？”她急切地问。“不能说。但答应我，

不论发生什么，都要保护好自己。”他吻她，带着前所未有的急切与绝望，“挽歌，

有些事我一直没告诉你...”“不必说。”她捂住他的嘴，“我信你。

”他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巧的翡翠玉佩，放入她手中。“这是我母亲留下的，

她说要传给未来的儿媳。”虞挽歌接过玉佩，泪如雨下。“我等你回来。”顾北辰离开后，

上海局势急转直下。八月十三日，淞沪会战爆发，整座城市陷入战火。虞挽歌不顾父亲反对，

加入红十字会，在伤兵医院做志愿者。每天面对血肉模糊的伤员和绝望的哭喊，

她迅速成熟起来。她给顾北辰写信，不知该寄往何处，只能全部收藏在一个铁盒里：“北辰，

见字如面。今日又有一批伤员送至，我连续工作十八小时，双手沾满鲜血。

一少年士兵临终前托我转告其母，儿已尽力。我应下，却不知何处寻他母亲。战争残酷，

你可在何处？是否平安？”“昨日医院遭日机轰炸，我等冒死转移伤员。

一护士好友为保护小伤员而亡，我悲痛难忍。你若在，必能给我力量。每念及你，

方有勇气继续。”“传闻国军节节败退，上海恐将不保。父亲欲举家迁往香港，我拒。

若你归来，我必在此等候。”十月的一个深夜，虞挽歌正在医院值班，

突然有人从身后捂住她的嘴。她惊恐挣扎，却听到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别怕，是我。

”顾北辰！他消瘦了许多，脸上添了一道浅浅的疤痕，眼神却更加锐利。他们躲进储藏室，

在黑暗中紧紧相拥。“你怎么回来了？上海快要沦陷了！”她急切地低语。“有任务。

”他简短回答，轻抚她的脸，“你瘦了，但更坚强了。”“什么任务？危险吗？

”他摇头不答，转而问：“你还留着那玉佩吗？”虞挽歌从衣领内拉出用红绳系着的翡翠，

“从未离身。”他眼神复杂，吻了吻玉佩，又吻上她的唇。这个吻带着硝烟的味道，

急切而悲伤。“如果我做了让你无法原谅的事，你会恨我吗？”他突然问。

“那要看你做了什么。”她试图让语气轻松些。他却没笑，只是深深地看着她，

像是要将她的模样刻入灵魂。“记住，无论发生什么，我对你的心是真的。

”门外传来约定的敲门声，他必须走了。“保重，我的挽歌。”最后一句告别，

他消失在夜色中。虞挽歌不会想到，这是战乱开始前他们最后一次以真实面目相见。十一月，

上海沦陷。日军占领除租界外的大部分地区，虞家公馆所在的区域正好在法租界内，

暂得保全。十二月，南京沦陷，大屠杀的消息陆续传来，整个上海陷入恐慌。

在这段黑暗的日子里，虞挽歌惊讶地发现顾北辰已回到上海，

而且身份大变——他成为日本占领当局的经济顾问，公开与日本人合作，被称为“汉奸”。

更令她心碎的是，他与日本商社社长的千金松本绫子出双入对，甚至有传言两人即将订婚。

虞挽歌不愿相信，直到在圣诞夜的舞会上亲眼看见他们在一起。顾北辰穿着考究的西装，

手臂上挽着身穿和服的松本绫子，与日本军官谈笑风生。当他目光扫过虞挽歌时，

淡漠得如同看一个陌生人。她冲上前质问，却只得到他冰冷的回应：“虞小姐，时局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