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咽下最后一口气前,枯槁得像老树根的手死死攥着我的手腕,那力气大得惊人,
根本不像一个弥留之际的老人。我甚至能感觉到她尖锐的指甲几乎要掐破我的皮肤,
嵌入我的血肉里。她浑浊的眼珠瞪得几乎要凸出眼眶,死死盯着我,里面没有临终的安详,
只有一种几乎要溢出来的、粘稠的恐惧。
她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声音,
仿佛在和某个看不见的东西进行一场无声的搏斗。我强忍着心悸和泪水,
把耳朵凑近她不断翕动的、干裂的嘴唇。
“……快……跑……” 她含混地、用尽全身力气挤出这两个字,
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血沫的腥气。然后,她松开了我的手腕,那只手颤抖着,摸索着,
将一团被汗水、或许还有泪水浸得湿热、几乎要烂掉的纸条,死死塞进我的掌心。
做完这一切,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筋骨,身体猛地向下一沉,彻底没了声息。
我颤抖着展开那团纸条。上面是用某种暗红色的、已经发黑的血写下的歪歪扭扭的字迹,
刺目惊心——别回老家。我认得那血。是奶奶咬破了她自己的食指写的。
那血字仿佛带着她最后的体温和无尽的恐慌,烙印在我手上,烫得我心口日夜灼痛,
寝食难安。老家。
那个记忆里有着金色麦浪、清澈溪流、夏日蝉鸣和奶奶炊烟袅袅的厨房的村庄,
在奶奶这封血写的遗书里,骤然褪去了所有温暖的色彩,
变成了一个潜伏在群山阴影里、张着黑洞洞大嘴、等待着吞噬什么的怪物。奶奶的葬礼,
我没敢回去。就在城里简单办了。我心里堵着一块巨石,
那张血字纸条像鬼魅般在我每一个梦里闪现。可命运的丝线,坚韧而诡异,
不是你想挣脱就能挣脱的。半个月后,一个午后,我的手机像是索命一般疯狂响起来。
是老家一个几乎没什么往来的远房堂叔,他的声音在电话那头抖得不成样子,语无伦次,
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崩溃:“娃……娃啊!你快……快回来一趟吧!出、出大事了!邪门!
太邪门了!村里……村里的老人们……全……全完了!”他颠来倒去,夹杂着恐惧的哭腔,
勉强拼凑出一个让我脊背发凉的信息——就在昨晚,村里所有上了年纪的长辈,毫无征兆地,
全都“病”了。不是头疼脑热,是皮肤!浑身上下的皮肤,开始大面积地溃烂,
流着黄稠腥臭的脓水,整夜整夜地哀嚎,那声音不像是人发出的,倒像是地狱里受刑的恶鬼。
而他们反复念叨的,只有一句话:“需要新的……需要新的……”我需要新的?
需要新的什么?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我的心脏。
奶奶的血字警告再次在耳边尖啸。但我还是回去了。
一种混合着对亲人的担忧、对这无法理解的诡异事件的好奇,
以及一种更深层次的、仿佛来自血脉深处的、不祥的牵引力,最终战胜了恐惧,
拖着我踏上了返回老家的长途汽车。车子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
窗外的景色从繁华城镇逐渐变为荒凉山岭。越是靠近村子,空气似乎都变得凝滞、污浊起来。
终于,在黄昏时分,车子停在了村口。那棵标志性的老槐树还在,只是枝桠怪异扭曲,
叶子枯黄耷拉着,透着一股沉沉死气。
村子里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熟悉的泥土和牲畜味道还在,
但底层却翻涌着一股浓郁的、甜腻中带着腐朽的恶臭,像是什么东西在高温下缓慢腐烂,
直往人鼻孔里钻,引得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更让人头皮发麻的是这里的寂静。
不是乡村夜晚该有的宁静祥和,而是一种……死寂。狗不叫,鸡不鸣,
连夏日夜晚本该鼓噪得震天响的蛙声和虫鸣都彻底消失了,
仿佛所有的生灵都被某种东西扼住了喉咙。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厚重的窗帘拉得密不透风,
只有零星几扇窗户后面,隐约透出一点摇曳不定的、昏黄的烛光——看来,停电是常态了。
堂叔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等我,他脸上蒙着厚厚的、脏污的布巾,
只露出一双写满了惊惶和疲惫的眼睛。他看到我,没有靠近,反而警惕地后退了半步,
隔着好几米远就急促地挥手,压低了声音,
像是怕惊扰到什么:“来了……先去你家老宅安顿!东西我前几天简单收拾过了!记住,
千万别串门!千万别靠近那些……那些‘病人’!晚上……晚上不管听到什么声音,
都别出来!千万别出来!”他的眼神躲闪着,里面有一种深切的恐惧,不只是对疾病的恐惧,
更像是一种……对某种特定存在的畏惧。我家的老宅在村子最东头,一个相对偏僻的角落。
很久没人住了,推开那扇沉重的、油漆斑驳的木门,
积年的灰尘和浓重的霉变气味混合着那股若有若无的甜腻腐臭,扑面而来,呛得我连连咳嗽。
堂叔帮我简单收拾了一下西厢房,动作匆忙而慌乱,全程低着头,不敢与我对视。“叔,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奶奶她……”我忍不住开口询问,试图从他这里找到一丝线索。
一听到“奶奶”两个字,堂叔浑身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了一下,
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他猛地摇头,几乎带着哭腔:“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是诅咒!
是报应!你别问了!娃,听叔的,安生待着,天亮了……天亮了再说……” 他语无伦次,
说完这句,像是身后有厉鬼追赶一样,头也不回地冲出了老宅,消失在昏暗的夜色里。
他的话非但没有解答我的疑惑,反而像是一瓢冰水浇在心头,让那股不祥的预感更加沉重。
夜幕如同浸透了墨汁的厚重毯子,彻底笼罩了这个死寂的村庄。我躺在老宅冰凉的土炕上,
身下是粗糙的、带着霉味的被褥。屋子里没有电,
只有一盏堂叔留下的、豆大的煤油灯灯苗在不安地跳跃,
在糊着发黄旧报纸的墙壁上投下扭曲晃动的阴影。窗外,一丝风都没有,树叶静止不动,
万物仿佛都凝固了。然后,声音响起来了。起初是极细微的,若有若无,
像是老鼠在啃噬墙角,又像是夜枭在磨砺爪子,嘎吱……嘎吱……在这绝对的寂静里,
显得格外瘆人。但很快,那声音变得清晰、连贯起来,并且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规律性。
嗤啦——嗤——啦——像是厚厚的、浸透了水的帆布,
或者……或者更像是潮湿的、紧密贴合着肉体的皮革,被一种巨大的、不情愿的力量,
一点点,缓慢地,带着粘稠阻力地撕扯开来的声音。那声音粘腻而残忍,
仿佛能想象到纤维断裂、组织分离的场景。间或,
还夹杂着一种低低的、被极力压抑着的呻吟。那不是纯粹的痛苦哀嚎,
里面似乎还掺杂着一种……一种近乎解脱的、甚至是愉悦的叹息?
但这混合在撕扯声里的诡异叹息,比纯粹的惨叫更让人头皮发炸,汗毛倒竖。
我猛地从炕上坐起,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几乎要破膛而出。冷汗瞬间浸湿了我的后背。
声音的来源异常清晰,就在我家老宅的屋后——那座阴森肃穆的祠堂方向。奶奶的血字警告,
堂叔惊恐万状的叮嘱,此刻像警铃一样在我脑海里疯狂鸣响。理智告诉我,
应该用被子蒙住头,蜷缩起来,当作什么都没听见。但我的身体,
却像是被一根无形的、冰冷的丝线操控着,不由自主地滑下土炕,双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
一种混合着极致恐惧和病态好奇的力量,驱使着我行动。我在黑暗中摸索,凭着儿时的记忆,
在堂屋那张落满灰尘的八仙桌抽屉里,翻找到了半截凝固着烛泪的白蜡烛,
还有一盒受潮的火柴。划了好几下,火柴才“嗤”地一声燃起微弱的火苗,点燃了蜡烛。
昏黄跳动的光晕勉强撑开一小圈黑暗,将我包裹其中,却照不亮更远处的深邃。
我举着这脆弱的烛火,像是举着一面随时会破碎的盾牌,蹑手蹑脚地绕出老宅,
朝着祠堂的方向摸去。越靠近祠堂,那“嗤啦嗤啦”的剥皮声就越发清晰响亮,
仿佛就在耳边进行。空气里那股甜腻的腐烂气味也浓郁到了顶点,几乎凝成实质,
粘稠地附着在皮肤和呼吸道黏膜上,让我阵阵干呕。祠堂那两扇朱漆剥落的大门虚掩着,
露出里面深不见底的黑暗,像是一只巨兽微微咧开的嘴。而那令人心悸的声音,
正是从祠堂侧面,
那个我小时候曾被严厉告诫绝对不许靠近的、用于存放祭祀用具的地窖里传出来的。
地窖厚重的木板盖被掀开了一半,黑洞洞的入口,如同通往地狱的捷径。
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腐臭和新鲜血液的腥气,如同实质的烟雾,从地窖深处源源不断地涌出。
我的双腿像是灌满了铅,又像是踩在棉花上,每一步都软绵无力,膝盖不受控制地相互撞击。
握着蜡烛的手抖得厉害,昏黄的火苗随之疯狂摇曳,
在祠堂斑驳的墙壁和地面上投下无数张牙舞爪、跳动不休的鬼影。我死死咬住下唇,
用疼痛强迫自己镇定,一步一步,挪到地窖入口。腐臭的气味几乎让我晕厥。我屏住呼吸,
连心跳都仿佛停滞了。然后,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握着蜡烛的手,
朝着地窖入口那吞噬光线的黑暗中探了下去。昏黄摇曳的光圈,如同怯生生的探索者,
一点点驱散了地窖底部一小片区域的黑暗。首先映入眼帘的,
是地面上大片大片暗沉粘稠的、尚未完全凝固的液体,在烛光下反射着幽暗的光泽。然后,
我看见了一个背影。一个佝偻的、我熟悉到刻骨铭心的背影。
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布料僵硬的中山装——那是我爷爷下葬时,我亲手给他穿上的寿衣!
是爷爷!他背对着我,蹲在地上,身体有节奏地微微起伏着,
双手似乎正在膝盖高度的位置忙碌着什么。那持续不断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嗤啦嗤啦”声,
正是从他手下传来!他似乎……似乎正在从自己身上,往下撕扯着什么!就在这时,
他似乎察觉到了来自上方的光线,所有的动作,在那一刻骤然停住。
地窖里陷入了死一般的、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有我粗重压抑的喘息声,
和蜡烛火苗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然后,在我惊恐到极点的目光注视下,他一点一点地,
极其缓慢地,像是生锈的机器般,转过了头。烛光猛地跳跃了一下,
终于彻底照亮了他的脸——不!那已经不能称之为一张人脸了!
他脸颊靠近耳朵的一大片区域,皮肤被硬生生撕开了一个巨大无比、边缘参差不齐的血口子,
像是一张狞笑的第二张嘴。伤口边缘的皮肤卷曲外翻,
露出了下面暗红色、不断渗出黄色粘稠液体的肌肉纹理和白色的、如同乱麻般的筋膜。
一大片松弛的、布满了深褐色老年斑的皮肤,正被他自己的右手死死抓着,
从那恐怖的口子上已经撕扯下来了一半,软塌塌地垂挂着,
像一块用旧了、即将被彻底抛弃的、血淋淋的人皮面具!
而他那张残缺不全、如同被剥了皮的兔子般的脸上,嘴角正以一种非人的、极其缓慢的速度,
向上咧开,拉扯着那些暴露在外的肌肉纤维,
形成一个极端怪异、撕裂到耳根的、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笑容”。
粘稠的血液和黄色的组织液,不断地从他下巴滴落,在地上汇入那一滩暗色的液体中。
他的眼睛,浑浊不堪,布满了黏腻的物质,却精准地、直勾勾地锁定了我。那眼神里,
没有痛苦,没有理智,只有一种近乎狂热的、让人血液冻结的贪婪和……慈爱?
一种扭曲到极致的“慈爱”!
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混合着漏风般嘶哑和某种湿漉漉气音的、带着诡异“慈祥”语调的嗓音,
轻轻地对我说,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翻涌的声音:“乖孙,你回来了……”他顿了顿,
那只空着的、沾满了暗红和粘黄液体的左手,缓缓地、如同电影慢镜头般,
朝着我所在的方向,招了招。“来……来换衣服了。”“哐当!
”那半截白蜡烛从我彻底失去力气、僵直如铁的手中滑落,砸在地窖口的石阶上,
发出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响。那点微弱的光明挣扎着闪烁了几下,最终,“噗”地一声,
彻底熄灭。粘稠、厚重、散发着浓烈血腥和腐臭的黑暗,如同冰冷的潮水,
瞬间从四面八方涌来,将我彻底吞噬、淹没。那句“来换衣服了”,
带着爷爷那熟悉却又扭曲到极致的口音,像一条冰冷滑腻的毒蛇,不仅钻进了我的耳朵,
更顺着我的脊椎一路向下,所过之处,血液冻结,肌肉僵硬。大脑一片空白,
所有的思维、所有的恐惧,都在那一刻被压缩成了极致的、无法言说的冰冷。黑暗。绝对的,
伸手不见五指的,散发着浓烈腐臭和新鲜血腥气的黑暗。它不再是没有光,
而是变成了一种有质量的、粘稠的实体,压迫着我的呼吸,缠绕着我的四肢。我看不见,
但其他的感官却在绝望中被放大到了变态的敏锐。我听见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那声音大得仿佛就在耳边敲响;我听见血液在太阳穴和耳膜里奔腾呼啸,
几乎要炸裂开来;我听见地窖底部,那粘稠液体一滴滴缓慢滴落在积液中的“嗒…嗒…”声,
清晰得如同丧钟;以及……一种轻微的、缓慢的,
像是湿漉漉的衣物摩擦着地面或墙壁的……窸窣声。他动了。他在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