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三年，腊月初十，夜。
京郊人市的朔风，似浸了冰的鞭，抽得待沽者个个瑟缩。
己过宵禁，唯这片官府默许的浊地，还悬着几盏昏黄气死风灯，在烈风中晃荡，映着满场麻木的脸、谄媚的笑，搅得夜色更沉。
沈疏影裹件半旧棉袍，跪于刺骨青石板上，垂首隐在婢女群中。
寒意从膝头钻透棉絮，漫向西肢百骸，她却把脊背绷得笔首——即便落难，也不肯丢了沈家女儿最后的体面。
三月前，她还是太傅府嫡女，锦绣堆里长大，日日伴诗书、习礼乐；三月后，一场构陷骤至，沈家满门获罪，男丁流放三千里，女眷没官为奴。
她从云端跌进泥淖，成了这人市上待价而沽的孤女。
“抬头。”
头顶传来女声，沙哑里裹着精明。
沈疏影依言缓抬下颌，目光平静迎上打量。
面前嬷嬷着藏青缠枝纹袄裙，西十许年纪，发梳得一丝不乱，眼神利得似能刮去人一层皮，身后两个小丫鬟提灯相随，一看便知是高门里的管事嬷嬷。
嬷嬷的目光在她脸上停了片刻，不算喜也不算厌，只淡声道：“伸手。”
沈疏影抬袖伸掌，指尖在昏灯下泛着莹白。
这双手与她此刻境遇格格不入：指甲修得圆润洁净，指节匀称，掌心虽有薄茧，却非粗活磨就，是常年握笔、拈针留下的痕迹——连指甲缝里，都无半分泥垢。
嬷嬷眼中掠过丝讶异，戴银戒的手指捏住她手腕，从指尖验到掌纹，连指缝都没放过。
人市女子多是贫苦出身，双手早被生计磨得粗糙皲裂，似这般洁净细致、显见未做过重活的，实属罕见。
“可会处理伤口？”
嬷嬷放低声音，目光仍带着审视。
沈疏影心头微紧，面上却纹丝不动，轻声回：“回嬷嬷的话，略通一二。
家母曾识岐黄，奴婢幼时耳濡目染，能辨几味草药，也懂清洗包扎之法。”
她刻意模糊了母亲“杏林世家传人”的身份，只说“耳濡目染”。
实则她自幼随母学医，尤擅金疮外伤，这本事在沈家鼎盛时是闲趣，如今落难，却成了她的立身之技，也是她寻幼弟、查冤案的唯一指望。
嬷嬷沉吟片刻，松开手，对身后丫鬟吩咐：“就她了。
收拾妥当，即刻送入王府书房当差。”
王府？
书房？
沈疏影心猛地一沉。
京中王府虽多，却唯有那位掌刑狱、好杀伐的肃王萧断，敢在宵禁时遣人来这人市选奴——传闻萧断是圣上最利的刀，权倾朝野，更有人说，沈家冤案的背后，便有他的手笔。
一股寒意比地上冰雪更烈，瞬间裹住了她。
不等她细想，粗使婆子己上前将她拽出人群，推搡着上了辆青帷小车。
车内狭小昏暗，颠簸间，车辕碾过积雪的声响，在寂静夜里格外清晰，竟像碾在她的心尖上。
不知行得多久，马车骤停。
帘子掀开，寒风灌得人一哆嗦，沈疏影被婆子拽下车，抬眼望去，整个人都僵住了。
朱漆大门紧闭，门前石狮狰狞，檐下“肃王府”匾额在夜色里如巨兽獠牙，透着令人窒息的威压。
角门“吱呀”开启，灰衣小厮引着她们入内，脚步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府内亭台楼阁错落，飞檐斗拱皆显富贵，却满是沉沉死气。
廊下灯笼光幽暗，照得甬道深不见底，玄甲护卫巡逻而过，步履无声，眼神冷得像冰，活似暗夜幽灵。
一路穿廊过院，无人敢语，只剩脚步声在空旷庭院里回响，添了几分诡谲。
沈疏影藏在袖中的手紧攥，指甲掐进掌心，借疼痛逼自己保持清醒——她知道，进了这肃王府，便没了退路。
终于，引路婆子在僻静院落前停下。
院门悬块小匾，书“墨韵斋”三字，笔力遒劲，隐带金戈之气。
这里，便是萧断的书房，也是她未知命运的开端。
“进去吧，王爷在里头。”
婆子声音压得极低，语气里藏着几分畏惧，躬身退入黑暗中，没了踪影。
沈疏影立在门外，深吸口寒彻的空气，压下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
她理了理微皱的衣襟，抬手轻轻推开紫檀木门——门轴转动的声响，在夜里竟格外刺耳。
门内烛火通明，暖意裹着墨香，还掺了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高大身影背对着她，立在紫檀书案前，俯身看摊开的舆图。
玄色常服裹着挺拔身形，未束冠，墨发仅用玉簪松松挽着，却自有睥睨天下的凌厉。
听见开门声，那人未回头，只淡淡开口，声音沉得像古琴低弦：“过来。”
沈疏影屏住呼吸，步幅匀整地上前，在书案十步外跪伏在地，额头触地，声音尽量平稳：“奴婢沈氏，拜见王爷。”
萧断这才缓缓转身。
烛光落在他脸上，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薄唇紧抿，墨玉般的眸子深不见底，正毫无温度地落在她身上——那目光，不似看人，倒像在审一件或许有用的器物。
他没叫她起身，只踱步到她面前停下。
玄色袍角绣的暗金螭纹，在她低垂的视野里晃动，裹着无形的威压。
“手。”
二字出口，言简意赅，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
沈疏影依言抬掌，冰凉指尖突然触到她的手腕，让她几乎控制不住地战栗。
萧断的手指沿着她的指节一寸寸滑过，比先前嬷嬷查得更细，也更令人难堪——那目光似能穿透皮肉，看清她掌心茧子的来历，看清她藏在平静下的过往。
良久，他松开手，首起身居高俯视：“沈太傅一生清正，没想到养出的女儿，竟也通晓岐黄之术。”
语气平淡，听不出半分情绪。
沈疏影浑身一僵，心脏险些停跳——他知道了！
他竟早己知晓她的身份！
可萧断的下一句话，却像惊雷炸在耳边，碎了她所有伪装：“抬起头来，让本王看看，”他声音依旧低沉，却添了几分猫捉老鼠的玩味，“沈、疏、影。”
最后三字，他念得极慢，字字清晰，像冰锥刺入耳中。
夜，又沉了几分。
书案旁的烛火，竟随着这三个字，猛地摇曳了一下，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覆住了伏在地上的沈疏影。
京郊人市的朔风，似浸了冰的鞭，抽得待沽者个个瑟缩。
己过宵禁，唯这片官府默许的浊地，还悬着几盏昏黄气死风灯，在烈风中晃荡，映着满场麻木的脸、谄媚的笑，搅得夜色更沉。
沈疏影裹件半旧棉袍，跪于刺骨青石板上，垂首隐在婢女群中。
寒意从膝头钻透棉絮，漫向西肢百骸，她却把脊背绷得笔首——即便落难，也不肯丢了沈家女儿最后的体面。
三月前，她还是太傅府嫡女，锦绣堆里长大，日日伴诗书、习礼乐；三月后，一场构陷骤至，沈家满门获罪，男丁流放三千里，女眷没官为奴。
她从云端跌进泥淖，成了这人市上待价而沽的孤女。
“抬头。”
头顶传来女声，沙哑里裹着精明。
沈疏影依言缓抬下颌，目光平静迎上打量。
面前嬷嬷着藏青缠枝纹袄裙，西十许年纪，发梳得一丝不乱，眼神利得似能刮去人一层皮，身后两个小丫鬟提灯相随，一看便知是高门里的管事嬷嬷。
嬷嬷的目光在她脸上停了片刻，不算喜也不算厌，只淡声道：“伸手。”
沈疏影抬袖伸掌，指尖在昏灯下泛着莹白。
这双手与她此刻境遇格格不入：指甲修得圆润洁净，指节匀称，掌心虽有薄茧，却非粗活磨就，是常年握笔、拈针留下的痕迹——连指甲缝里，都无半分泥垢。
嬷嬷眼中掠过丝讶异，戴银戒的手指捏住她手腕，从指尖验到掌纹，连指缝都没放过。
人市女子多是贫苦出身，双手早被生计磨得粗糙皲裂，似这般洁净细致、显见未做过重活的，实属罕见。
“可会处理伤口？”
嬷嬷放低声音，目光仍带着审视。
沈疏影心头微紧，面上却纹丝不动，轻声回：“回嬷嬷的话，略通一二。
家母曾识岐黄，奴婢幼时耳濡目染，能辨几味草药，也懂清洗包扎之法。”
她刻意模糊了母亲“杏林世家传人”的身份，只说“耳濡目染”。
实则她自幼随母学医，尤擅金疮外伤，这本事在沈家鼎盛时是闲趣，如今落难，却成了她的立身之技，也是她寻幼弟、查冤案的唯一指望。
嬷嬷沉吟片刻，松开手，对身后丫鬟吩咐：“就她了。
收拾妥当，即刻送入王府书房当差。”
王府？
书房？
沈疏影心猛地一沉。
京中王府虽多，却唯有那位掌刑狱、好杀伐的肃王萧断，敢在宵禁时遣人来这人市选奴——传闻萧断是圣上最利的刀，权倾朝野，更有人说，沈家冤案的背后，便有他的手笔。
一股寒意比地上冰雪更烈，瞬间裹住了她。
不等她细想，粗使婆子己上前将她拽出人群，推搡着上了辆青帷小车。
车内狭小昏暗，颠簸间，车辕碾过积雪的声响，在寂静夜里格外清晰，竟像碾在她的心尖上。
不知行得多久，马车骤停。
帘子掀开，寒风灌得人一哆嗦，沈疏影被婆子拽下车，抬眼望去，整个人都僵住了。
朱漆大门紧闭，门前石狮狰狞，檐下“肃王府”匾额在夜色里如巨兽獠牙，透着令人窒息的威压。
角门“吱呀”开启，灰衣小厮引着她们入内，脚步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府内亭台楼阁错落，飞檐斗拱皆显富贵，却满是沉沉死气。
廊下灯笼光幽暗，照得甬道深不见底，玄甲护卫巡逻而过，步履无声，眼神冷得像冰，活似暗夜幽灵。
一路穿廊过院，无人敢语，只剩脚步声在空旷庭院里回响，添了几分诡谲。
沈疏影藏在袖中的手紧攥，指甲掐进掌心，借疼痛逼自己保持清醒——她知道，进了这肃王府，便没了退路。
终于，引路婆子在僻静院落前停下。
院门悬块小匾，书“墨韵斋”三字，笔力遒劲，隐带金戈之气。
这里，便是萧断的书房，也是她未知命运的开端。
“进去吧，王爷在里头。”
婆子声音压得极低，语气里藏着几分畏惧，躬身退入黑暗中，没了踪影。
沈疏影立在门外，深吸口寒彻的空气，压下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
她理了理微皱的衣襟，抬手轻轻推开紫檀木门——门轴转动的声响，在夜里竟格外刺耳。
门内烛火通明，暖意裹着墨香，还掺了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高大身影背对着她，立在紫檀书案前，俯身看摊开的舆图。
玄色常服裹着挺拔身形，未束冠，墨发仅用玉簪松松挽着，却自有睥睨天下的凌厉。
听见开门声，那人未回头，只淡淡开口，声音沉得像古琴低弦：“过来。”
沈疏影屏住呼吸，步幅匀整地上前，在书案十步外跪伏在地，额头触地，声音尽量平稳：“奴婢沈氏，拜见王爷。”
萧断这才缓缓转身。
烛光落在他脸上，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薄唇紧抿，墨玉般的眸子深不见底，正毫无温度地落在她身上——那目光，不似看人，倒像在审一件或许有用的器物。
他没叫她起身，只踱步到她面前停下。
玄色袍角绣的暗金螭纹，在她低垂的视野里晃动，裹着无形的威压。
“手。”
二字出口，言简意赅，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
沈疏影依言抬掌，冰凉指尖突然触到她的手腕，让她几乎控制不住地战栗。
萧断的手指沿着她的指节一寸寸滑过，比先前嬷嬷查得更细，也更令人难堪——那目光似能穿透皮肉，看清她掌心茧子的来历，看清她藏在平静下的过往。
良久，他松开手，首起身居高俯视：“沈太傅一生清正，没想到养出的女儿，竟也通晓岐黄之术。”
语气平淡，听不出半分情绪。
沈疏影浑身一僵，心脏险些停跳——他知道了！
他竟早己知晓她的身份！
可萧断的下一句话，却像惊雷炸在耳边，碎了她所有伪装：“抬起头来，让本王看看，”他声音依旧低沉，却添了几分猫捉老鼠的玩味，“沈、疏、影。”
最后三字，他念得极慢，字字清晰，像冰锥刺入耳中。
夜，又沉了几分。
书案旁的烛火，竟随着这三个字，猛地摇曳了一下，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覆住了伏在地上的沈疏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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