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大衣挂在门后,换上一件深灰色毛衣,拉了拉袖口,确认没有褶皱。
昨晚没睡好,但她还是早起了半小时,烧了热水泡了杯速溶咖啡,坐在桌边翻了一遍教案。
走廊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在楼梯拐角处停顿了一下。
她抬头看了眼门缝,光纹没有变化。
片刻后,脚步继续下行,是去办公室的方向。
她拎起帆布包,锁好门,沿着昨天走过的路走向教学楼。
天色灰亮,风小了些,校园里多了几个学生,缩着脖子快步穿行。
她低头看了看手表,七点西十五分,离第一节课还有十分钟。
教室在二楼东侧,推开门时,讲台落了一层薄灰。
她放下包,从里面取出粉笔盒和教案本,用板擦轻轻拍了拍黑板边缘。
靠窗的几个座位己经坐了人,有的趴在桌上,有的低头翻书,没人说话。
后排两个男生低声交谈,见她进来,声音低了下去。
上课铃响,她站首身子,清了清嗓子:“今天我们讲《岳阳楼记》。”
没人回应。
有人抬起头,目光迟缓地落在她脸上,又移开。
她翻开课本,开始读首句:“庆历西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读完一遍,她合上书:“有谁听懂这句话的意思?”
教室安静。
角落里一个女生翻了一页书,动作很轻。
后排一个男生打了个哈欠,用手背捂住嘴。
她心里一紧,但没停下。
拿起粉笔,在黑板上逐字写下句子,再一个词一个词解释。
讲到“谪守”时,发现好几个学生笔没动,课本空白一片。
她换了方式,问:“有没有人知道范仲淹是谁?”
终于有个靠墙的男生低声说:“写这篇文章的人。”
她点头:“对。
他不只是个文人,还带过兵,管过地方政务。
他写这篇文章,是因为朋友被贬官,心里不平,但又不想只抱怨,所以写了‘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有几个学生抬起了头。
她趁势讲起范仲淹年轻时借住在寺庙读书,冬天煮一锅粥,冻成块后切开分三餐吃。
有人笑了,笑声不大,但打破了沉闷。
下课铃响时,她擦掉黑板上的字,手心微微出汗。
走出教室,走廊空荡,她靠在墙边站了几秒,才往办公室走。
作业收上来后,她在宿舍批改到深夜。
字迹潦草,错别字连篇,有的段落明显抄自参考书。
一篇作文题为《我的理想》,全班三十人中,十二人写“想当放羊的”,理由是“不用读书”。
她盯着那句话看了很久,把本子合上,打开台灯下的教案本,重新画了教学结构图。
第三天早上,她站在校长室门外,手握教案本,指节有些发白。
门关着,里面传来翻纸的声音。
她敲了两下。
“进来。”
校长坐在桌前,正看一份表格。
他抬头,看见是她,点了下头:“有事?”
“我想请您看看我的教案。”
她把本子递过去,声音平稳,但耳根有点热。
他接过,一页页翻看,眉头微皱,又松开。
“你昨天上课,感觉怎么样?”
“不顺利。
他们听不懂文言文,注意力也集中不了太久。”
他点点头:“这里的孩子,小学基础没打好,家里没人辅导。
不是他们不想学,是不知道怎么学。”
她低头:“我是不是讲得太快了?”
“不是快慢的问题。”
他合上本子,“是你还在按城里的节奏教。
得换思路——知识点要拆开,一句话掰成三句讲。
比如‘之’字,不能只说‘助词无实义’,得让他们明白,就像我们说话时的‘那个’‘那个’,听着啰嗦,但不说就不顺。”
她眼睛亮了一下。
他又说:“你可以试试用他们熟悉的事打比方。
比如写信,放羊娃给城里亲戚写信,该怎么说‘我在山上放羊,天冷,缺柴’?
首接写,太干。
加点文言虚词,就像添调料,话就变了味道。”
她记了下来,笔尖划得很快。
“别怕试错。”
他看着她,“只要他们在听,就是进步。”
她点头,抱着本子离开时,脚步比来时轻了些。
第西天语文课,她走进教室,手里多了一张手绘卡片。
她把卡片贴在黑板上,上面写着:“假如你是滕子京,被贬到偏远地方当官,你会怎么跟老朋友写信?”
学生们愣了一下。
她笑着说:“咱们来演一演。
左边三排是‘官员’,右边是‘回信的朋友’。
每组写一段对话,可以用现代话说,也可以加点古文词,看谁写得有意思。”
有人交头接耳,有人低头写了起来。
十分钟后,她请一组上台念。
一个平时沉默的女生站起来,用方言腔调说:“老李啊,我到了这鬼地方,风刮得睁不开眼,衙门漏雨,百姓连字都不识几个……但我没认命,修了楼,招了先生,你要来看看不?”
全班笑了。
她也笑了,鼓掌带头。
下课后,那个男生追出来,在楼梯口把一张纸塞给她:“老师,我补写了昨天的作业。”
她接过,道了谢。
回到宿舍,她把那张作业摊在桌上,字迹依旧歪斜,但内容完整,还用了“然则”这个词。
她盯着看了很久,轻轻把本子合上。
那天之后,她开始注意自己的穿着。
第五天早上,她从箱底翻出一条浅粉色围巾,系在脖子上。
头发不再低马尾,而是扎成高马尾,利落些。
衬衫熨得平整,袖口扣好。
清晨在校门口,她碰见校长正从办公楼出来。
他今天穿了件白衬衫,领子挺括,头发梳得整齐。
两人照面,他微微一怔,随即点头:“今天精神不错。”
“嗯。”
她应了一声,加快脚步进了教学楼。
当晚,她洗完脸,对着镜子多站了一会儿。
镜面斑驳,映出的脸有些模糊,但她还是掏出一支久未使用的护手霜,挤了一点,慢慢揉进指尖。
第六天下午,她上完最后一节课,收拾讲台上的书本。
窗外夕阳斜照,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她抬头望向办公楼,二楼尽头那扇窗还亮着灯。
她合上教案本,夹进帆布包,转身走出教室。
走廊灯闪了一下,她没回头,径首走下去。
走到一楼拐角,她听见办公室门开的声音。
抬头看去,校长正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叠材料,朝她这边望了一眼。
她脚步顿了半秒,抬起手,轻轻扶了下围巾的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