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重生之梦沈薇薇在一片柔软的暖香中醒来。意识先于视线复苏,触感是滑腻冰凉的丝绸,
鼻尖萦绕着清浅的、若有似无的冷梅香。这感觉陌生又熟悉,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梦。
她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雕花繁复的拔步床顶,淡紫色的鲛绡帐幔用银钩松松挽着,
窗外透进熹微的晨光,照亮了室内精巧雅致的陈设:紫檀木的梳妆台,
上面摆着菱花镜和数个打开的螺钿首饰盒;临窗的书案上,
宣纸、徽墨、湖笔、端砚一应俱全,一旁的多宝格里,不是金玉玩器,
而是垒着整整齐齐的线装书。这里不是她住了十年,阴冷潮湿,
只有一床破絮的乡下庄子的柴房。这里……是她在永宁侯府,
在她还是侯府嫡女沈薇薇时的闺房。心脏骤然狂跳,几乎要撞碎胸骨。
她难以置信地抬起自己的手,纤细,白皙,指尖透着健康的淡粉,
没有常年劳作留下的薄茧与冻疮,手腕上也没有那道为了给病重的养母抓药,
被药铺伙计推搡时磕在石阶上留下的狰狞疤痕。这不是梦。她挣扎着坐起身,环顾四周,
目光最终落在梳妆台那面清晰的菱花镜上。镜中的少女约莫十五六岁,眉眼精致,琼鼻樱唇,
肌肤吹弹可破,只是脸色有些过于苍白,带着大病初愈的脆弱感,
眼底却沉淀着与年龄不符的惊悸和沧桑。她真的回来了。回到了永宁侯府,
回到了她的人生尚未天翻地覆之前。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带着刻骨的寒意。
她是永宁侯府金尊玉贵的嫡长女,父亲沈弘是当今圣上倚重的臣子,母亲林氏出身清贵世家,
她自小被娇养着长大,诗书琴画虽不拔尖,却也堪堪够得上贵女风范。
她曾以为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女子,直到一年前,那个名叫苏浅月的女子找上门。
一纸滴血认亲,揭开了十六年前抱错的真相。真正的侯府千金是苏浅月,而她沈薇薇,
不过是乡下农户家的女儿。一夜之间,云端跌落泥泞。父母的怜爱变成了尴尬与疏离,
下人的恭敬变成了若有似无的鄙夷。她从一个主人,
变成了一个尴尬的、占着位置的“假千金”。而苏浅月,那个真正的千金,她美丽,柔弱,
知书达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更重要的是,
她带着一种洞悉世事般的从容和恰到好处的善良,轻而易举地赢得了所有人的心。
沈薇薇所有的挣扎、不甘和努力维持的体面,在苏浅月绝对的真实和优秀面前,
都成了跳梁小丑的徒劳。最终,在一个苏浅月“意外”落水,而她恰好在场的夜晚之后,
在苏浅月含着泪说“不怪姐姐,她只是一时想不开”的“求情”下,她被愤怒又失望的父母,
以“静养”为名,送去了偏远的庄子。这一“静养”,就是十年。十年间,
她在庄子里受尽苦楚,听闻父母是如何补偿苏浅月,为她请封了郡主,
又为她觅得如意郎君——靖安侯世子,她沈薇薇曾经懵懂憧憬过的未婚夫,裴衍。而她自己,
则在庄子里如同一株无人问津的野草,渐渐枯萎。最后,是在一个寒冷的冬夜,
她因一场风寒,缺医少药,悄无声息地死在了那间破柴房里。临死前,
她只有一个念头:若有来生,她绝不再痴心妄想,绝不与人相争,只求离开这吃人的侯府,
平安了此残生。可现在,她回来了。回到了什么时候?看这屋内的陈设,看她这身体的年纪,
应该是在真相大白后,她尚未被送往庄子之前。“小姐,您醒了?
”一个穿着青色比甲的小丫鬟端着脸盆轻轻推门进来,见她坐着,脸上露出惊喜,
但随即又染上一丝复杂难言的神色,“您昏睡了两日,可算醒了。
夫人……夫人方才还打发人来问过呢。”沈薇薇认得她,叫春桃,
是真相大白后分来伺候她的二等丫鬟,眉眼间总带着几分不情愿。“今日是什么日子了?
”沈薇薇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春桃一边拧了帕子递过来,一边回道:“回小姐,
今儿是三月十六。”三月十六……沈薇薇心下一沉。她记得这个时间点。
距离那场决定她命运的“落水事件”,只剩下不到一个月。苏浅月就是在四月初十那日,
在她面前“失足”滑进了荷花池。“父亲母亲……还有浅月妹妹,近日可好?”她垂下眼睫,
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绪,语气平淡无波。春桃偷偷觑了她一眼,
觉得这位往日里要么哀怨要么强撑的小姐,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具体哪里不一样,
她又说不上来,只觉得那眼神过于沉静,静得让人有些发怵。“侯爷和夫人安好。
二小姐……”春桃顿了顿,改了口,“浅月小姐前儿个得了太后赏赐的一对翡翠镯子,
正欢喜着呢,这两日都在夫人跟前承欢。”“二小姐”这个称呼,曾经是独属于沈薇薇的。
如今,物是人非。沈薇薇不再说话,接过帕子慢慢擦脸。冰凉的触感让她更加清醒。
重生归来,她不再是那个对未来充满惶恐,对亲情抱有幻想,
轻易就被***得失了分寸的沈薇薇。她是从地狱里爬回来的,
带着十年的磋磨和临死前的彻悟。她不想争了,也不想再要这侯府千金的名头。
这里的富贵荣华,父慈母孝,兄妹情深,从来就不属于她。她只想离开,远远地离开。但是,
她知道,在离开之前,她必须避开那个导致她最终被弃的陷阱。苏浅月的落水,绝非意外。
那个看似柔弱无害的真千金,心机之深,手段之狠,她上辈子领教得足够深刻。
她得好好筹划。2 闺房惊魂用过早膳,沈薇薇以给母亲请安为由,
走出了困了她两日的房间。沿着记忆中的抄手游廊缓缓而行,侯府庭院依旧精致婉约,
假山流水,亭台楼阁,每一步都是她熟悉的景象,却又透着骨子里的陌生。下人们见到她,
依旧行礼,只是那恭敬背后,多了许多探究和疏离。刚到正院门口,
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阵轻柔婉转的笑语声,夹杂着林氏满是宠溺的回应。“月儿这丫头,
就是嘴甜,哄得母亲心花怒放。”沈薇薇脚步顿了顿,整理了一下并无褶皱的衣襟,
示意门口的小丫鬟通报。“大小姐来了。”屋内的笑语声微微一滞。沈薇薇迈步进去,
目不斜视,规规矩矩地对着主位上的林氏行了个礼:“女儿给母亲请安。
”林氏看着眼前这个名义上的女儿,心情复杂。十六年的养育之情不是假的,
可一想到她占了自己亲生骨肉的位置,让月儿在乡下吃了那么多苦,
那点情分便掺了沙子般磨得人心疼。再加上薇薇自真相大白后,性子变得有些阴郁敏感,
远不如月儿懂事贴心,更是让她难以亲近。“起来吧,身子可大好了?
”林氏的语气带着几分客套的关心。“劳母亲挂心,已无大碍。”沈薇薇起身,
这才抬眼看向坐在林氏下首的苏浅月。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襦裙,裙摆绣着精致的缠枝莲纹,
乌发如云,只簪了一支简单的白玉簪子,却更显得楚楚动人,清丽脱俗。
她正睁着一双清澈无辜的大眼睛看着沈薇薇,唇角带着恰到好处的浅笑,
柔声道:“薇薇姐姐身子好了,母亲和我也就放心了。前两日姐姐病着,妹妹心中甚是挂念。
”她的声音娇柔,语气真诚,任谁听了都会觉得她心地纯善。沈薇薇心中冷笑。挂念?
是挂念她怎么还没病得起不来身吧。“多谢妹妹关心。”沈薇薇回以同样平淡的语气,
听不出喜怒,“妹妹身上这料子,是近日江南进贡的流光锦吧?果然衬得妹妹如同仙子一般。
”林氏见沈薇薇态度平和,还主动夸赞苏浅月,脸色稍霁,笑道:“是啊,
皇上赏了你父亲几匹,我看这月白色的最适合月儿,便都给了她。薇薇你若喜欢,
库里还有一匹水红色的,回头让丫鬟给你送去。”“多谢母亲。”沈薇薇福了一福,
“只是女儿病体初愈,穿那般鲜亮颜色恐怕压不住,反倒不美。母亲厚爱,女儿心领了。
”她拒绝得干脆,理由也充分,倒让林氏有些意外。若是从前,薇薇要么会暗自神伤,
觉得父母偏心,要么会强笑着接受,然后束之高阁。这般落落大方地拒绝,还是头一遭。
苏浅月眸光微闪,笑道:“姐姐说得是,养身子要紧。说起来,
过几日靖安侯府要举办春日花宴,给府里下了帖子。母亲正说要带我们姐妹一同去散散心呢,
姐姐正好可以出去透透气。”靖安侯府……裴衍。沈薇薇的心湖像是被投下了一颗小石子,
泛起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随即又归于平静。那个风光霁月的少年郎,
曾是她黯淡闺阁生涯里的一抹亮色,也曾在她身份揭露后,送来一纸客气而疏远的退婚书。
他最终,是苏浅月的良配。“妹妹有心了。”沈薇薇依旧是那副平淡的样子,
“只是我病体未愈,精神不济,恐怕不宜赴宴,免得过了病气给贵人,
还是留在府中静养为好。”她不想去。不想再卷入那些是是非非,不想再见到那些人。
林氏皱了皱眉:“靖安侯府的帖子,岂是能随意推拒的?你身子若实在不好,
届时跟在我身边少说话便是。月儿初次在京中贵女圈露面,你作为姐姐,
也该在一旁帮衬着些。”话已至此,沈薇薇知道再推脱反而显得可疑,只能垂首应道:“是,
女儿知道了。”又坐了片刻,听着林氏和苏浅月母女情深地说着体己话,
沈薇薇便借口要回去吃药,起身告退。走出正院,春日暖阳照在身上,她却觉得有些冷。
躲是躲不掉的,有些场合,她必须去。但如何去,如何应对,
主动权或许可以掌握在自己手里。她需要一些“力量”,一些能够让她在即将到来的风浪中,
至少能够自保的力量。回到自己的院落,她屏退了丫鬟,独自坐在书案前。
案上放着一本她从前翻看过的《诗经》,旁边还有几页她练字留下的宣纸,字迹娟秀,
却带着几分犹疑和无力。她随手拿起那本《诗经》,翻到《卫风·考槃》一页,
目光落在“考槃在涧,硕人之宽。独寐寤言,永矢弗谖”几句上。这是她上辈子在庄子里,
唯一能带来些许慰藉的诗句,向往着隐士的独居之乐。然而此刻,她的手指轻轻拂过纸页,
脑中浮现的,却是另一篇更为古老,甚至有些晦涩的篇章——那是她在庄子那十年,
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下,从一个落魄老秀才那里换来的一本残破古籍上学到的。
那本书并非经史子集,而是一些看似荒诞不羁的杂学,其中记载了一些失传的技艺,
包括一种极为精妙的……制香之术。那老秀才说,此术源自前朝宫廷,可惑人心智,
可安神定魂,妙用无穷。她当时只当是奇谈,闲来无事依样画葫芦,
竟真的制出过几种有安神效果的简单香丸。如今想来,那本书,或许并不仅仅是传说。
更重要的是,她隐约记得,那本书的后半部分,
似乎还夹杂着一些关于……卜筮和相面之术的残篇,言辞古奥,她当时未能深究。
如果……如果她能找回那本书,或者,凭借记忆重现其中的一部分……一个模糊的计划,
在她心中渐渐成形。她不能仅靠避让来求得生路,她需要一双能看透迷雾的眼睛,
和一件能护佑自身的武器。或许,这被世人视为旁门左道的“杂学”,会成为她破局的关键。
她铺开一张新的宣纸,提起笔,试图回忆那本古籍上关于香方和那些玄奥符号的记载。
笔尖悬在纸上方,迟迟未能落下。那些记忆太久远,太破碎了。就在她凝神思索之际,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细微的、几不可闻的铃铛声,清脆空灵,转瞬即逝。
沈薇薇猛地抬头望向窗外,只见庭院中风拂过花枝,并无异样。是错觉吗?她蹙起眉头,
心中那根紧绷的弦,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轻轻拨动了一下。命运的齿轮,
在她重生的这一刻,已然悄悄开始了逆转。而前方等待她的,是看似注定的劫难,
还是……意想不到的生机?3 花宴风波靖安侯府的花宴,设在府内闻名京城的沁芳园。
时值春末夏初,园内奇花斗艳,碧草如茵,曲水流觞,亭台错落。
衣香鬓影的贵妇贵女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处,言笑晏晏,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花香与各家女儿身上传来的、争奇斗艳的脂粉香气。
沈薇薇跟着永宁侯夫人林氏,安静地走在后面。苏浅月则亲昵地挽着林氏的手臂,
不时低声说笑,姿态优雅自如,仿佛她天生就该是这锦绣堆中的焦点。她们的出现,
不可避免地引来诸多注目。目光大多落在苏浅月身上,带着惊艳、好奇与打量。
这位新归位的永宁侯府真千金,姿容绝世,气质清雅,谈吐不俗,早已在京城贵族圈中传开。
相比之下,跟在身后,穿着素净月白暗纹襦裙,神色淡漠的沈薇薇,就显得黯淡无光,
甚至有些不合时宜的沉郁。偶尔有几道视线扫过沈薇薇,带着毫不掩饰的怜悯、鄙夷,
或是纯粹的看热闹心态。她垂着眼,对那些目光视而不见,只专注于脚下的小径,
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都与她无关。林氏感受到那些目光,
心下对沈薇薇的“不识大体”更添了几分不满。若是她肯稍作打扮,活泼些,
也不至于让月儿独自承受这许多关注,连带永宁侯府也显得尴尬。“月儿,
你看那株魏紫开得多好。”林氏刻意提高了声音,将众人的注意力更引向苏浅月。
苏浅月从善如流,浅笑吟吟地接话,引经据典地点评起园中花卉,声音清脆,言之有物,
立刻引来几位夫人的称赞。沈薇薇跟在后面,心中一片冷然。这样的场景,
上辈子经历过太多次。她越是挣扎着想融入,想证明自己,就越是笨拙可笑,
沦为衬托苏浅月的背景板。如今,她连这点心气都没了。她今日的目标很简单:降低存在感,
平安度过这场宴会,然后回去继续筹划她的离府之路。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在穿过一片紫藤花架时,一位穿着鹅黄衣裙,眉眼娇俏的少女拦住了她们的去路,
是吏部侍郎家的千金,赵婉儿,也是沈薇薇未落魄时,所谓的“手帕交”之一。“哟,
这不是薇薇吗?”赵婉儿语气夸张,目光在沈薇薇和苏浅月之间来回扫视,
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几日不见,怎么清减了这许多?可是在侯府住不惯了?
”她刻意咬重了“侯府”二字,暗示沈薇薇身份尴尬。林氏脸色微沉,
苏浅月则适时地露出几分无措和担忧,轻轻拉了拉林氏的衣袖,似乎想为沈薇薇解围,
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沈薇薇抬起眼,平静地看着赵婉儿,
那双曾经总是带着几分怯懦或强撑镇定的眸子,此刻幽深得像不见底的古井。
“劳赵小姐挂心。”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周围渐渐安静下来的人群耳中,
“侯府待我恩重如山,衣食无忧,何来住不惯之说。只是前些日子偶感风寒,尚未完全恢复,
气色差些罢了。”她的回应不卑不亢,既点明了永宁侯府表面上并未苛待她,
又解释了自己为何如此素净,将赵婉儿的挑衅轻轻挡了回去。赵婉儿没料到她会如此平静,
噎了一下,随即又笑道:“也是,如今浅月妹妹回来了,薇薇你确实该‘静养’些才好。
”这话更是恶毒,直指沈薇薇碍眼。周围已有细微的窃窃私语声。
沈薇薇却忽然微微弯了下唇角,那笑意极淡,未达眼底,反而透出一丝若有若无的怜悯。
“赵小姐还是这般心直口快。听闻令堂近日正在为你相看人家,想必操心颇多,
赵小姐也该多体恤令堂,谨言慎行才是,免得……徒增烦扰。”她语气温和,
甚至带着点关切,但话里的意思却让赵婉儿瞬间涨红了脸。她母亲为她相看屡屡受挫,
正是她心头的一根刺!沈薇薇这话,简直是精准地戳在了她的痛处!赵婉儿气得浑身发抖,
指着沈薇薇:“你!”“婉儿妹妹,”苏浅月适时上前,柔声打断,挽住赵婉儿的手臂,
温言软语地劝解,“今日春光正好,何必为些口舌小事扰了兴致?
前面亭子里好像在行飞花令,我们一起去看看可好?”她巧妙地化解了僵局,
既显得大度得体,又再次将沈薇薇衬托得“不识好歹”、“言辞尖刻”。林氏松了口气,
赞许地看了苏浅月一眼,对沈薇薇更是失望,低斥道:“薇薇,少说两句!
”沈薇薇垂下眼帘,掩去眸底的一丝嘲讽。看,无论她如何应对,错的永远是她。经此一遭,
她更成了众人视线的焦点,只是这次,目光里的鄙夷和幸灾乐祸更多了。
她无意在此多做纠缠,趁着苏浅月引开众人注意,悄然后退了几步,想寻个僻静处暂避。
刚转过一丛茂密的杜鹃,却险些撞上一人。她急忙止步后退,抬头间,
对上了一双沉静深邃的眼眸。男子身着靛蓝色锦袍,身姿挺拔,面容俊朗,
气质清冷中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正是靖安侯世子,裴衍。他显然也是刚从另一条小径过来,
身后还跟着两名随从。看到沈薇薇,他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讶异,随即恢复了惯常的疏离。
“沈小姐。”他微微颔首,礼节周到,却无半分热络。沈薇薇的心,在看清他面容的瞬间,
还是不受控制地紧缩了一下。那些属于少女时代的、朦胧而美好的憧憬,
早已在十年的庄户生涯和那纸退婚书中磨得粉碎,但骤然相见,
残存的印记依旧带来一丝钝痛。她迅速敛衽行礼,姿态标准得无可挑剔,
语气更是平静无波:“裴世子。”再无多言。她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秒,
行礼后便侧身让开道路,低眉顺目,姿态明确——请他先行。裴衍看着她。眼前的少女,
与他记忆中那个总是带着几分怯生生仰慕,或是后来得知真相后变得尖锐哀怨的沈薇薇,
似乎截然不同了。她瘦了很多,脸色苍白,穿着素净得近乎寡淡,但脊背挺得笔直,
那双曾经盛满情绪的眼睛,此刻像两潭深水,不起波澜。她身上……似乎有了一种陌生的,
让人捉摸不透的气息。他顿了顿,终究没说什么,迈步从她身边走过,
衣袂带起一阵极轻微的、带着冷松气息的风。直到他的脚步声远去,沈薇薇才缓缓直起身。
手心里,竟微微沁出了冷汗。不是因情动,而是因警惕。裴衍此人,心思缜密,洞察力极强。
她不愿引起他任何不必要的注意。她寻了一处临水的小亭,位置偏僻,少有人来。坐在亭中,
看着水中悠游的锦鲤,她才慢慢平复了心绪。方才与赵婉儿的交锋,与裴衍的偶遇,
都让她更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处境的艰难。她必须尽快获得自保之力。
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青瓷香盒。这是她这几日,凭着模糊的记忆,反复试验,
才勉强复原出的一种简易香丸。古籍上记载,此香名为“清心”,有宁神静气之效,
但炼制手法极为特殊,需以精神力引导……这是那本古籍上最玄乎其玄的说法,
她当时只觉荒谬,如今死马当活马医。她指甲轻轻挑开一点香粉,并未点燃,只是凑近鼻尖,
深深吸了一口气。一股极其清冽的寒意,如同雪山初融的泉水,瞬间涌入鼻腔,直抵天灵。
连日来的焦躁、隐忍、以及面对旧人时翻涌的心绪,竟奇异地被这股寒意涤荡一空,
头脑变得异常清明冷静。更让她心惊的是,就在这心神空明的刹那,她眼角的余光,
似乎瞥见不远处假山后,一道极其快速闪过的、穿着侯府下人服饰的灰色身影!
那身影快得几乎像是幻觉!沈薇薇猛地攥紧了手中的香盒,心脏骤跳。是巧合?
还是……这香,真的让她感知到了某些平时无法察觉的东西?她不敢确定。
但这突如其来的发现,让她对那本古籍,对制香之术,
产生了前所未有的重视和……一丝隐隐的期待。4 曲水流觞花宴的***,
是设在沁芳园主厅的曲水流觞宴。宾客依序坐在蜿蜒的水渠两侧,
侍女将盛着美酒的羽觞放入水中,羽觞随波逐流,停在谁面前,谁便需赋诗一首,
或表演才艺。这无疑是贵女们展示才华,博取声名的绝佳机会。羽觞几次流停,
才子佳人们各展所长,诗词歌赋,琴箫书画,引得阵阵喝彩。苏浅月自然也未能“幸免”,
当羽觞在她面前停下时,她落落大方地起身,弹奏了一曲《春江花月夜》。琴音淙淙,
如泣如诉,技艺纯熟,情感饱满,将月夜春江的静谧与浩瀚展现得淋漓尽致。一曲终了,
满座皆静,随即爆发出热烈的赞叹。“永宁侯府这位真千金,才貌双全,名不虚传!
”“听闻裴世子亦精通音律,倒是知音难觅。”隐隐的议论声传来,林氏与有荣焉,
笑容满面。苏浅月含羞带怯地坐下,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对面男宾席上的裴衍,
见他虽未言语,却微微颔首,心中不由一喜。沈薇薇坐在角落,仿佛置身事外。
她只希望这宴会快点结束。然而,命运似乎偏要与她作对。那小小的羽觞,
在水流中打了个旋,竟不偏不倚,停在了她的面前。刹那间,所有的目光都聚焦过来。好奇,
审视,等着看好戏。谁不知道,这位假千金沈薇薇,文采平平,
琴棋书画更是样样不及苏浅月。此刻让她上场,岂不是自取其辱?林氏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
苏浅月则适时地流露出担忧之色,轻声道:“姐姐身子刚好,怕是精神不济,
不如……”她的话被靖安侯夫人温和地打断:“无妨,既是游戏,随意便可,
赋诗一首短句也可。”所有人都看着沈薇薇。沈薇薇知道,躲不过去了。她若推拒,
只会显得更加无能怯懦,坐实了外界的嘲讽。她缓缓起身。脑海中飞速转动。剽窃后世诗词?
她不屑,也风险太大。藏拙?在此刻的情境下,过分的藏拙就是无能。
她忽然想起那本古籍残篇中,除了香方,还夹杂着一些零碎的古奥词句,
似乎与《诗经》、《楚辞》同源,却又更为古老苍凉,不似今人风格。其中有一首残句,
写的是……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杂念,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场众人,
最终落在那流动的曲水之上,清冷开口:“击石拊石,百兽率舞。箫韶九成,凤皇来仪。
予欲宣风,布德惟馨。奈何天邃,莫我肯聆。”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字句清晰,语调平缓而古拙。这四句诗,并非完整的篇章,辞藻也算不上华丽,但意境高古,
气象宏大,隐隐带着一种上古祭祀般的庄严肃穆,与当下流行的绮丽柔媚诗风截然不同。
尤其是最后两句,“予欲宣风,布德惟馨。奈何天邃,莫我肯聆。”——我想要宣扬风化,
布施德政使其芳馨远播,奈何天路高远,无人肯听我言。其中蕴含的孤高与隐约的失意,
竟微妙地契合了她此刻的处境。满场寂静。所有人都愣住了。
这……这不像沈薇薇能作出来的诗!风格太独特了,意境太高远了!
这简直像是从某部失传的古籍中摘录出来的!就连上首的靖安侯,也微微坐直了身体,
眼中闪过一丝惊异。裴衍看向她的目光,也带上了几分深思。苏浅月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
几乎维持不住。她准备好的,用来衬托沈薇薇“才疏学浅”的腹稿,此刻全然派不上用场。
林氏更是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这是她那个“文采平平”的女儿作出来的。
沈薇薇迎着众人的目光,微微屈膝:“仓促之间,拙作恐污清听,献丑了。”她坐了回去,
依旧是一副平静无波的样子,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四句诗,与她毫无关系。宴会的气氛,
因她这四句诗,变得有些微妙。后续的才艺展示,似乎都失了颜色。回府的马车上,
林氏几次想开口询问那诗的来历,但看着沈薇薇闭目养神、明显不愿多谈的样子,
终究没能问出口。苏浅月更是沉默了一路,袖中的手紧紧攥着。沈薇薇靠在车壁上,
心神却并不平静。那四句诗,是她兵行险着。效果出乎意料,
暂时堵住了那些等着看她笑话的嘴,但也必然引起了更多的关注和猜疑。
尤其是裴衍和靖安侯那种探究的目光……这背离了她想要低调的初衷。但事已至此,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当务之急,是尽快将制香之术掌握得更深。
今日那“清心”香带来的奇异感知,和那闪过的灰影,让她无法忽视。
还有……她悄悄抚上自己的手腕。那里空无一物,但在她吟出那古奥诗句的瞬间,
她似乎感觉到袖中那青瓷香盒,轻微地……震动了一下?是错觉吗?还是那本古籍,
以及它所记载的“杂学”,真的隐藏着超越她认知的力量?马车碾过青石板路,
发出碌碌的声响。沈薇薇睁开眼,望向车窗外流逝的街景,目光坚定。
无论前路有多少未知的暗涌,她都必须走下去。为了离开,也为了……弄清这重生的背后,
究竟还隐藏着怎样的秘密。5 香术初探花宴归来后,永宁侯府表面平静,内里却暗流涌动。
沈薇薇那四句古奥诗句,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远超她预期。
不仅在京中贵女圈引起了小范围议论,甚至连一些清流文官也略有耳闻,
私下探讨那诗句的出处与意境。永宁侯沈弘下朝后,难得地将沈薇薇叫到书房询问。
他端坐于紫檀木太师椅上,审视着这个他养育了十六年,却忽然变得陌生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