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的门关着。
冰冷的玻璃墙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外面是工位组成的格子森林，键盘敲击声像永不停歇的电子雨，每个人都埋头在自己的屏幕前，假装对自己世界之外的一切漠不关心。
里面，只有我和我的直属上司，研发部总监，王劲。
他刚刚结束了一场长达十分钟的独角戏。中心思想只有一个：公司效益不好，部门要裁员，而我，江澈，就是那个被“优化”的人选。
“小江啊，”王劲油腻的脸上挤出一个“语重心长”的表情，身体前倾，十指交叉放在桌上，“咱们部门的情况你也清楚，年底要优化一部分人员。”
他的目光像在扫描一件商品，充满了挑剔和审视。
“你最近的工作状态，说实话，有点跟不上团队的节奏。”
我静静地看着他。
没有说话。
两个月前，我们部门负责的“天玑”项目紧急上线。为了这个项目，我连续三个月，每天的睡眠时间没有超过五个小时。最夸张的一次，我直接睡在了公司，被凌晨四点的保洁阿姨叫醒。
项目成功上线，庆功宴上，王劲举着酒杯，拍着我的肩膀，说我是部门的顶梁柱，是定海神针。
现在，项目稳定了，用户数据上来了。
我这根顶梁柱，似乎要被当成柴火烧掉了。
卸磨杀驴。
职场里最常见，也最恶心的戏码。
“比如上周的那个需求，”王劲拿起桌上的保温杯，拧开盖子，吹了吹里面的枸杞和红枣，“你延期了半天，这在以前是不会发生的。我知道你很努力，但努力也要看结果，对不对？”
他喝了口水，咂咂嘴。
“公司不是家，我们还是要看贡献值的。”
我能感觉到一股热流正从胸腔涌向大脑。愤怒，屈辱，还有一丝荒谬的凉意。
那些通宵的夜晚，那些被推翻重来的方案，那些为了系统稳定而吵过的架，一幕幕在眼前闪过。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的哽咽，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些。
“王总监，”我开口，“上周的需求延期，是因为产品经理在上线前三小时，临时增加了两个功能点。邮件和聊天记录都还在，您需要我现在投屏给您看吗？”
王劲拧杯盖的手停在半空中。
他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的错愕，似乎没料到我这个平时只会说“好的”、“收到”的老好人，竟然会反驳。
“关于贡献值，”我没有停顿，继续说，“今年我一共交付了13个大型需求，修复了247个bug，没有一次线上事故。按照您上个月亲自制定的KPI考核表，我的分数是部门第三。您说的‘末位淘汰’，具体是淘汰哪一位？”
空气仿佛凝固了。
王劲的脸色开始变得难看。
他可能以为，只需要像往常一样，画个饼，再打个巴掌，我就会像其他被“优化”的同事一样，为了所谓的“体面”，自己提交辞职申请。
这样，公司就能省下一大笔N+1的赔偿金。
他算盘打得很好。
可惜，他算错了。
不是他算错了，是我变了。
就在他开始对我进行PUA的第一分钟，我的脑海里，响起了一个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机械音。
检测到宿主正遭受严重精神压力攻击PUA
情绪系统阈值超出安全范围
“绝对情绪稳定系统”已激活
正在剥离宿主情绪模块……
剥离完成
宿主已进入绝对理性模式
那一瞬间，所有的愤怒、委屈、不甘，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抽走。
我的心脏恢复了平稳的跳动。
我的大脑从未如此清晰。
王劲脸上的每一丝肌肉牵动，他眼神里的每一分心虚和算计，在他开口之前，我就已经推算出了他下一句话的所有可能。
他不再是一个让我感到压力的上司。
他只是一个由血肉、骨骼和一套漏洞百出的逻辑构成的，普通的中年男人。
而我，将要开始我的表演。
王劲的脸色由红转青，又由青转白。
像一个劣质的变色龙。
他大概从没想过，自己精心准备的一套PUA组合拳，会被我这样轻描淡写地全部挡回。
“小江，你这是什么态度？”他把保温杯重重地放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试图用音量和气势重新夺回主动权。
“你在质疑我的决定？”
我看着他，甚至能清晰地分析出他此刻的心理活动。
第一阶段，价值贬低，失败。
第二阶段，权威施压，开始。
“王总监，我没有质疑您的决定。”我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我只是在陈述事实。如果您认为我刚才陈述的事实有误，可以随时指正。”
我将双手放在桌上，身体微微前倾，摆出一个倾听的姿态。
这是一个模仿他刚才动作的镜像行为。
在心理学上，这代表着一种无声的挑战。
王劲显然读懂了。他的呼吸开始变得粗重。
“事实？事实就是你的产出效率在下降！你的工作热情在消退！”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别跟我扯那些数据，数据是死的，人是活的！我看的是一个人的综合表现，是潜力！”
潜力。
多么美妙的词。
当他们想用你的时候，就说你有潜力。
当他们想踢开你的时候，就说你潜力耗尽了。
在绝对理性的状态下，这种话术显得尤其可笑。
“关于潜力，”我开口，语速不疾不徐，“您能否给出一个可以量化的定义？或者，公司是否有关于‘潜力’的明确考核标准？如果有，我的分数是多少？在哪个区间？如果没有，您判断我‘潜力消退’的依据，是来自于主观臆断，还是有客观的数据支持？”
一连串的发问，像一把把精准的手术刀，把他那套含糊其辞的“领导艺术”切得支离破碎。
王劲彻底愣住了。
他张着嘴，像一条缺氧的鱼，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引以为傲的职场话术，那些用来操控人心的技巧，在我面前，就像三岁小孩的积木一样，被轻易地推倒。
因为所有的情绪操纵，都有一个前提。
那就是对方必须是一个有情绪的人。
而现在的我，没有。
“小江，你……”他憋了半天，终于挤出一句话，“你不要在这里跟我玩文字游戏！我今天找你来，是通知你，不是跟你商量！”
恼羞成怒。
这是他最后的武器了。
“好的，我明白了。”我点点头，表示理解。
王劲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神色，他以为我终于屈服了。
他靠回椅子上，重新摆出总监的架子，慢悠悠地说道：“你是个聪明人。这样吧，你自己提离职，我会在你的离职评语上写得好看一点，也方便你找下一份工作。这个月的工资，我让HR给你全额发了，算是仁至义尽。”
他仿佛一个仁慈的君主，在施舍最后的恩典。
我看着他，内心毫无波澜，甚至觉得有些滑稽。
我从口袋里拿出手机，解锁，打开录音APP，按下了开始键。
然后，我将手机轻轻地放在了桌子中央，屏幕朝上，红色的录音计时格外醒目。
王劲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王总监，我们继续。”我微笑着说，那是一个通过计算面部四十三块肌肉，得出的最标准、最无懈可击的职业微笑。
“您刚才说，是‘通知’我被辞退，对吗？那么根据《劳动合同法》第四十七条，经济补偿按劳动者在本单位工作的年限，每满一年支付一个月工资的标准向劳动者支付。六个月以上不满一年的，按一年计算；不满六个月的，向劳动者支付半个月工资的经济补偿。”
我顿了顿，给了他一个消化的时间。
“我入职三年零七个月，按照N+1的原则，公司需要赔偿我四个月的工资。我的月薪是三万二，税前。所以，公司需要支付给我的赔偿金，总共是十二万八千元。”
我甚至帮他算好了。
“当然，还有我积攒的11天年假没有休，也需要折算成相应的工资。”
“所以，您是建议我直接联系律师，和公司法务对接这件事？”
“还是说……”我指了指我的手机。
“您想就着刚才时长三分零八秒的录音内容，我们再复盘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