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拍击床沿的闷响,如同投入死寂深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寝殿内压抑的宁静。
外间窸窣的低语戛然而止。
紧接着,帘幔被匆忙掀开,一个穿着青色内侍服、年纪约莫十五六岁的小太监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写满了惊惶和不可置信。
“三……三爷!
您、您醒了?!”
小太监的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微微变调,他噗通一声跪在床前,仰头看着半撑起身子,眼神锐利得吓人的朱允熥,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
太医不是说三爷病入膏肓,可能就这两天了吗?
怎么突然……朱允熥没有理会他的惊愕,融合的记忆让他认出了这是原身身边为数不多还算忠心的近侍,名叫小柱子。
他强忍着喉咙的干痛和身体的虚软,目光如炬地盯着小柱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我……哥哥……雄英……他现在……怎么样了?!”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透着一股小柱子从未在三爷身上感受到过的威严与坚决,那绝不是一个十三岁怯懦孩童该有的眼神和语气。
小柱子被这气势所慑,结结巴巴地回答:“长、长孙殿下……他,他前日在御花园玩耍后,就有些咳嗽发热,今日……今日听说更重了,皇后娘娘都亲自过去守着了,太医署的几位太医都聚在那边,说是……说是……说是什么?!”
朱允熥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厉声追问,那眼神几乎要将小柱子刺穿。
小柱子吓得一哆嗦,不敢隐瞒:“说是……像是痘疹之兆!
凶险异常!”
痘疹!
果然是它!
历史上朱雄英的夺命符!
朱允熥(朱涛)的脑中飞速运转。
结合记忆和史料,洪武十五年的这次“痘疹”疫情在宫中确有记载,夺走了数位皇子皇孙的性命,朱雄英便是其中最显赫的受害者。
以明初的医疗条件,尤其是对天花的防治手段,一旦确诊,几乎等同于宣判***,全靠自身免疫力硬抗。
但……真的是纯粹的天灾吗?
记忆碎片中,关于吕氏那温婉面具下偶尔流露的冰冷,关于朱允炆看似谦和实则隐隐的排斥,关于母亲常氏“难产”而亡后东宫权力格局的微妙变化……这一切都让他无法不产生怀疑。
尤其是,朱雄英生病的时间点,恰好是在他朱允熥也病重垂危之际!
这未免太过巧合!
不能再等了!
每拖延一刻,朱雄英生还的希望就渺茫一分!
救朱雄英,就是救他自己在这个世界立足的根本,就是斩断吕氏未来掌控东宫最重要的一臂!
“扶我起来!”
朱允熥命令道,试图挪动双腿下床,然而这具身体实在太过虚弱,双脚刚沾地,便是一阵剧烈的眩晕,险些栽倒。
“三爷!
不可啊!
您这身子……”小柱子慌忙上前搀扶,急得快要哭出来,“您自己还病着,万一冲撞了皇后娘娘和长孙殿下,或是过了病气,奴才……奴才万死难赎其罪啊!”
“闭嘴!”
朱允熥死死抓住小柱子的胳膊,指尖因用力而泛白,他盯着小柱子的眼睛,一字一顿,声音低沉却带着钢铁般的意志,“听着,小柱子。
我现在要去见哥哥,不是去添乱,是去救他!
你若拦我,才是真正的万死难赎!
扶我过去,一切后果,由我承担!”
那眼神中的决绝和某种超越年龄的智慧,彻底镇住了小柱子。
他恍惚间觉得,眼前的三爷仿佛脱胎换骨,不再是那个可以任人忽视、默默垂泪的懦弱皇孙,而是……而是某种他无法理解,却本能感到敬畏的存在。
“……是,是!
奴才遵命!”
小柱子不敢再劝,咬咬牙,用尽全身力气搀扶起朱允熥,又慌忙取过一件厚实的斗篷给他披上。
主仆二人,一个病骨支摇,一个心惊胆战,步履蹒跚地挪出了这间清冷的寝殿,朝着朱雄英所在的,位于东宫更核心区域的殿宇走去。
---朱雄英的寝殿外,气氛比朱允熥那里还要凝重数倍。
宫人们垂手侍立,大气不敢出,脸上都带着惶恐和不安。
空气中弥漫着更浓重的药味,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病人特有的衰败气息。
殿内,隐约传来压抑的啜泣声和马皇后低沉而疲惫的安抚声。
朱允熥在小柱子的搀扶下,几乎是硬撑着走到殿门口,便被两名面色肃穆的中年太监拦住了。
“三皇孙殿下,您怎么来了?
您还病着,此处……”其中一名太监面露难色,语气虽然恭敬,但阻拦之意明显。
“让开!”
朱允熥不等他说完,便厉声打断,他抬起苍白的脸,目光扫过两名太监,“我要见皇祖母,见我父亲,见我哥哥!”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那两名太监显然没料到一向怯懦的三皇孙会有如此气势,一时竟被慑住。
就在这时,殿内的人听到了外面的动静。
帘幔掀开,一个面容儒雅俊朗,但眉宇间笼罩着浓重忧色与疲惫的青年男子走了出来,正是太子朱标。
“外面何事喧哗?”
朱标的声音带着沙哑,他显然也熬了许久,眼窝深陷。
当他看到被小柱子搀扶着,脸色苍白如纸,却倔强地站在殿外的朱允熥时,不禁愣住了,随即涌上的是心疼与惊讶,“允熥?
你……你怎么来了?
胡闹!
你病成这样,还不快回去歇着!”
“父亲!”
朱允熥看到朱标,心中也是一酸。
记忆中,这位父亲仁厚却体弱,忙于政务,对原身关心有限,但此刻他眼中的担忧是真实的。
他挣开小柱子的搀扶,向前踉跄一步,几乎要跪倒,被朱标下意识扶住。
“父亲,孩儿……孩儿不能回去!”
朱允熥抓住朱标的衣袖,仰起头,眼中迅速积蓄起泪水,这并非全然作伪,既有对这具身体虚弱的不甘,也有对眼前危局的急切,更有融合记忆后对这位父亲和兄长复杂的情感,“我梦见哥哥了!
我梦见哥哥了!”
他反复强调着“梦”,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合理,也最能被这个时代接受的解释方式。
“梦?”
朱标眉头微蹙,看着小儿子异常激动的模样,心中惊疑不定。
若是平时,他或许会以为是小孩子病中胡话,但此刻雄英病危,任何一丝可能的希望他都不愿放过。
“你梦到了什么?”
就在这时,一个温婉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锐利的女声从朱标身后响起:“允熥,你病糊涂了,怎可在此胡言乱语,惊扰你哥哥静养?
还不快听你父亲的话,回去好生将养。”
朱允熥抬眼看去,说话之人正是吕氏。
她穿着一身素雅的宫装,面容姣好,此刻柳眉微蹙,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与责备,仿佛真心为朱允熥的身体和此地的气氛着想。
然而,朱允熥敏锐地捕捉到她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冷光和不耐烦。
“母亲,”朱允熥用了尊称,语气却毫不退让,目光转向朱标和马皇后所在的内殿方向,提高了一些音量,确保里面的人也能听到,“孩儿不是胡言乱语!
孩儿梦见一个白胡子老神仙,他说哥哥不是寻常病症,是……是沾了不干净的东西!
在西南方,木石之下,阴湿之处!
那‘霉气’入了肺腑,才显露出类似痘疹的症候,但根源不同,若按痘疹治法,恐……恐适得其反!”
他这番话半真半假。
他真的怀疑环境因素,或者更阴险的人为因素(比如某些容易引发严重过敏或呼吸道疾病的东西),被伪装成了天花。
所谓的“老神仙”自然是他杜撰的保护色。
“荒谬!”
吕氏声音微沉,带上了一丝厉色,“允熥,太医署的诸位太医都己会诊,岂是你一个孩童梦中胡诌就能质疑的?
什么老神仙,什么霉气,怪力乱神之说,若是冲撞了……让他进来。”
一个略显苍老,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疲惫的女声从内殿传出,打断了吕氏的话。
是马皇后!
吕氏脸色微微一变,瞬间收敛了外露的情绪,垂首退到一边。
朱标深吸一口气,扶着朱允熥:“走,进去说,轻声些,莫惊了你哥哥。”
进入内殿,药味更浓。
朱允熥看到凤冠常服,面容慈祥却难掩倦容的马皇后坐在朱雄英的床边,正用温毛巾轻轻擦拭着朱雄英滚烫的额头。
床上那个比他记忆中要瘦弱不少的孩子,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呼吸急促而困难,嘴唇干裂,偶尔发出模糊的呓语,情况显然己经非常危急。
几名太医跪在稍远的地方,额头上都是冷汗。
“孙儿……叩见皇祖母。”
朱允熥想要行礼,却被马皇后用眼神制止了。
“允熥,你方才在外面说的,可是真的?”
马皇后目光锐利地看着他,那双阅尽世事的眼睛仿佛能洞悉人心。
她信佛信道,对冥冥之中的事情抱有敬畏,但更关心孙儿的性命。
“皇祖母,孙儿不敢妄言!”
朱允熥稳住心神,目光清澈而坚定地与马皇后对视,“梦中之景,异常清晰。
老神仙言道,兄长之厄,源于外邪侵体,而非内生之毒。
其症虽似痘疹,但病根在于那‘霉气’闭塞肺窍,使得邪热无法宣发。
若一味以内科清热解毒之法应对,反而可能加重内闭,导致……导致……”他顿了顿,没有说出那个不祥的字眼,但众人都明白他的意思。
“你所说的‘西南方,木石之下,阴湿之处’,具体所指为何?”
朱标急切地问道。
朱雄英生病前,确实经常去御花园玩耍。
“孩儿不知具体,”朱允熥摇头,随即话锋一转,“但老神仙提示,兄长病发前,定然接触过此类地方。
或许……是御花园假山群的背阴处?
那里苔藓遍布,枯枝落叶堆积,若再有受潮霉变的木料……”他这是在引导!
结合历史记载和宫中环境,假山群是最可能藏污纳垢,且容易被做手脚的地方。
马皇后浑浊的眼中精光一闪,她想起朱雄英生病前确实最爱去假山那里捉迷藏。
她立刻对身边的心腹老嬷嬷下令:“立刻带人,去御花园西南角的假山群,仔细搜查!
尤其是背阴、潮湿、堆放杂物之处,看看有无异常!
特别是允熥所说的,霉变之物!”
“是!”
老嬷嬷领命,匆匆而去。
吕氏站在一旁,垂着眼睑,双手在袖中微微握紧,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
她面上依旧保持着担忧的神色,心中却己掀起了惊涛骇浪。
朱允熥……这个她从未放在眼里的小子,怎么会……?
是巧合,还是……朱允熥没有去看吕氏,他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转向那几位跪着的太医,虽然虚弱,却自有一股气度:“诸位太医,请问我兄长除了发热、出疹,是否还伴有呼吸格外困难,喉间痰鸣声重,仿佛有异物阻塞?
且皮疹的出现与发展,是否与典型痘疹略有不同?”
为首的太医抬起头,脸上满是惊愕:“三皇孙殿下如何得知?
长孙殿下确是如此!
呼吸窒涩,痰鸣漉漉,皮疹虽像痘疹,但……但色泽和分布,微臣等亦觉有细微差异,只是……只是此前皆以为是重症之兆……”朱允熥心中稍定,看来他的猜测方向可能是对的。
他看向马皇后和朱标,语气恳切而坚定:“皇祖母,父亲!
既然太医也证实症候有异,而梦中警示又指向外邪霉气,孙儿恳请,立刻调整兄长之疗法!”
“如何调整?”
马皇后沉声问道。
“其一,立刻加强此殿通风,但需避免寒风首吹,保持空气清新,驱散浊气霉气。
其二,兄长所用之衣物、被褥、器具,全部以沸水反复煮烫,置于烈日下暴晒,以绝病源。
其三,用药或可侧重宣肺化痰,开通闭窍,佐以清热解毒,而非一味猛攻热毒!”
他提出的“通风消毒”概念,在这个时代是极为超前的。
太医们面面相觑,有些迟疑。
通风?
煮晒?
这与他们传统的“静养避风”观念相悖。
朱标也有些犹豫,看向马皇后。
马皇后看着床上痛苦喘息的长孙,又看了看眼前虽然虚弱,眼神却异常明亮、言之凿凿的小孙子朱允熥。
一种莫名的感觉让她选择了相信,或者说,愿意尝试这最后一根稻草。
“就按允熥说的办!”
马皇后一锤定音,“立刻开窗通风,所有用物全部按允熥说的处理!
太医,你们斟酌药方,加入宣肺化痰之品!”
皇后的命令无人敢违抗。
宫人们立刻忙碌起来。
朱允熥心中稍稍松了口气,但目光依旧紧紧盯着床上的朱雄英。
他知道,这只是第一步,搜查假山的结果,才是关键。
时间在压抑的忙碌中一点点流逝。
殿内通风后,药味和浊气似乎真的散去了些许,朱雄英的呼吸声虽然依旧困难,但似乎没有那么憋闷了。
约莫半个时辰后,那名奉命去搜查的老嬷嬷去而复返,她的脸色极为凝重,甚至带着一丝惊骇。
她手中捧着一个托盘,上面盖着一块白布。
“皇后娘娘,太子殿下,”老嬷嬷的声音带着颤抖,“奴婢等奉命搜查,在假山群背阴处一个极其隐蔽的石缝里,发现了……发现了这个!”
她猛地掀开了白布。
托盘上,是几块明显己经发黑霉变的木料,上面甚至长出了毛茸茸的霉菌!
除此之外,还有几团颜色晦暗、同样带着霉斑的,像是废弃的棉絮或陈旧布料的东西!
一股混合着霉烂和腐臭的气味瞬间在殿内弥漫开来!
“嘶——”所有人,包括朱标和马皇后,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真的有!
而且藏得如此隐蔽!
如此污秽之物!
朱允熥的心脏狂跳起来,他强压下激动,目光如刀,猛地射向脸色瞬间变得有些苍白的吕氏!
“皇祖母!
父亲!”
朱允熥的声音带着悲愤和不容置疑,“这就是那‘不干净的东西’!
这就是谋害兄长的毒源!”
证据,找到了!
历史的轨迹,在这一刻,被他用一场精心编织的“梦”和超越时代的认知,悍然撬动了一丝缝隙!
殿内的气氛,瞬间从凝重变成了某种一触即发的风暴前兆。
马皇后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朱标的眼中充满了震惊和怒火,而吕氏,则在那霉烂物的气味和朱允熥锐利的目光下,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袖中的手,颤抖得更加厉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