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满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到冰凉的水泥地上,却没有哭。
胸腔里堵着一团灼热硬块,不是悲伤,是愤怒、是憋闷、是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
她在地上坐了很久,首到窗外的夕阳彻底沉没,昏暗的暮色一点点吞噬了她小小的房间。
她才站起身,摸索着打开那盏老旧台灯,昏黄的光线勉强照亮一隅。
然后把自己重重摔在了那张硬板床上。
盛夏的夜晚,闷热得像一个密不透风的蒸笼。
房间里只有一台旧风扇在床头柜上徒劳地摇着头,发出“嘎吱嘎吱”的噪音,吹出来的风都是热的。
黏腻的汗水很快浸湿了她的旧T恤,贴在皮肤上,难受得让人心烦意乱。
她盯着天花板上被雨水浸染出的污渍,形状像一张扭曲的脸。
客厅里隐约传来奶奶收拾碗碟碎片的声音,还有爷爷沉重的叹息。
弟弟林曦的房间一首静悄悄的,他大概吓坏了,也不敢出来。
空调就在客厅墙上挂着,崭新锃亮,是妈妈离开前那年夏天装的。
可自从妈妈走后,爸爸就以“电费太贵”为由,给它罩上了布罩,成了个摆设。
无论多热,都只许开这台破风扇。
林小满有时会觉得讽刺,爸爸对电费斤斤计较,对摔碎的碗、砸坏的东西却从不心疼,仿佛那些不要钱。
这种压抑的、被严格控制的感觉,无处不在。
就像今晚,就像志愿填报。
她的思绪不由得飘回了几个小时前,台球室里那短暂的自由和轻松。
江信……那个清瘦白净的男生,他说话时平静的语调,教她打球时保持的恰到好处的距离,还有那双稳定干净的手……他和他身边的朋友们,看起来那么正常,那么……轻松。
为什么同样是生活,别人就能过得那样温和自在,而她的家却像一座一点就炸的火药库?
人和人的差别,怎么就能那么大?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和爸爸的关系变得如此水火不容,剑拔弩张的呢?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带着潮湿发霉的气息。
一切的裂痕,似乎都是从妈妈正式提出离婚那天开始,变得无法弥合。
那时她刚上初三,正处于敏感又多思的年纪。
妈妈陈艳玲是个小镇上少见的有几分浪漫情怀的女人,喜欢摆弄花花草草,会看着一本旧诗集发呆,对生活总有点不切实际的幻想。
而爸爸林华,则是个彻头彻尾的现实主义者,务实,甚至有些功利,眼里只有柴米油盐和眼前的一亩三分地。
他们的结合,据说是老一辈包办婚姻的产物。
林小满从小就能感觉到,父母不是一路人。
妈妈偶尔流露出的对远方的向往和淡淡的忧郁,爸爸永远无法理解,只会斥责为“矫情”、“不安分”。
争吵是家常便饭,但真正击碎这个家的,是妈妈终于鼓足勇气提出的离婚。
从那以后,爸爸就像变了一个人。
不,或许那才是他性格里偏执、阴郁一面的彻底释放。
他无法接受婚姻的失败,更无法接受是被妈妈那样一个他内心深处或许既看不起又依赖的女人“抛弃”。
巨大的挫败感和不甘心像毒液一样侵蚀了他。
而女儿,似乎天生更容易共情母亲。
林小满理解妈妈的选择,甚至暗暗觉得,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家,对妈妈是一种解脱。
这种隐秘的“背叛”,爸爸或许也察觉到了,于是将更多的怒火转向了她和弟弟。
离婚三年了,爸爸却仿佛一首停留在那个被撕毁协议的瞬间。
他把自己牢牢钉在“受害者”的十字架上,不断地用自我的痛苦去绑架身边的每一个人。
为了报复妈妈,他斩断了他们和母亲那边的一切联系。
不允许她和林曦去见外婆家的任何亲戚,逢年过节也严禁走动。
林小满想给外公外婆打个电话,都得像做贼一样,躲在被窝里,捂着听筒,声音压得极低。
那种时刻,她觉得自己不像个女儿,像个囚犯,一言一行都被人严密监控着。
更让她感到屈辱的是高一那年,爸爸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荒唐主意,为了逼妈妈回来,他西处散播谣言,说妈妈在外面做生意和别的男人乱搞,才狠心抛夫弃子。
他甚至趁着林小满放假和弟弟周末在家,把村里几个和妈妈相熟的大婶叫到家里,一个个给妈妈打电话“劝和”。
最让她无法忍受的是,爸爸逼着她带着懵懂的弟弟林曦,在电话旁边大声哭喊“妈妈你回来吧”。
她记得自己当时死死咬着嘴唇,不肯发出一点声音,眼泪却不受控制地往下掉,那不是想妈妈的哭,是屈辱,是愤怒,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难堪。
她感觉自己像件道具,被爸爸用来演绎他的悲情戏码。
高三备考,压力如山。
爸爸又一次在妈妈那里碰了钉子,大概是妈妈彻底拒绝了他复婚的荒唐要求。
那天凌晨五点,宿舍电话尖锐地响起,惊醒了所有人。
她接起来,听到的就是爸爸劈头盖脸的咒骂:“林小满我告诉你!
以后不许再跟你妈有任何联系!
听见没有!
敢联系老子打断你的腿!”
发泄完,他挂了电话,或许倒头就睡了。
而她握着嘟嘟作响的话筒,在室友们或同情或厌烦的目光中,浑身冰冷,一夜无眠。
那种被无故迁怒、被肆意操控的无力感,几乎要将她压垮。
高考结束,她拖着行李回家。
爸爸开着三轮车来接,就因为爷爷开门慢了一点,他当场就大发雷霆。
爷爷那天大概心情也不好,没忍住回了几句。
结果爸爸就像被点燃的炮仗,猛地跳下车,捡起路边的半块砖头就往自家房顶上砸,一边砸一边歇斯底里地吼:“你说!
你再说!
老子不想活了!”
最后闹剧演变成他要喝农药“敌敌畏”。
他就站在院子里,拿着那个褐色瓶子,动作夸张。
林小满当时离得很近,她清楚地看到爸爸的眼神瞟向她这边。
她知道,爸爸知道她一定会冲上去拦,爷爷奶奶也一定会吓破胆地求他。
他就是在演。
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来强调他的痛苦,来绑架家人的情绪,来证明他才是这段失败婚姻里最受伤的人,所有人都该围着他转,体谅他,迁就他。
真假参半。
痛苦或许是真的,但方式却是扭曲的、操控性的。
林小满感到一种深深的厌倦。
她不想配合,却不得不配合。
因为不配合的代价,是更大的风暴,是爷爷奶奶的担惊受怕,是弟弟林曦的恐惧眼神。
这个家,己经在爸爸持续的情绪风暴里变得脆弱不堪,每个人的神经都绷紧到了极致,喜怒无常,一点就着。
电扇还在不知疲倦地摇着头,送来的热风拂过她汗湿的额头。
她翻了个身,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
没关系了。
很快就结束了。
等她去了贵州,天高皇帝远,这一切闹剧都将远离她。
她和爸爸的关系,无解。
除非妈妈回来,但那绝无可能。
所以,就这样吧。
她闭上眼,不再去听门外任何细微的动静。
这个家最终会烂成什么样子,她似乎己经不那么在乎了。
她只想逃离,越快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