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破碎家园
一次是五年前山洪暴发,淹了半个村子。
一次是三年前闹土匪“黑风寨”过境,抢走了两头牛。
这是第三次。
这一次的钟声,比前两次加起来还要仓惶、凄厉。
那敲钟人李西叔仿佛不是在用钟锤,而是在用自己的命在撞。
“快!
快!”
陆山嘶吼着,蒲扇般的大手抓着陆长风的胳膊,几乎是将他拖拽着在山道上狂奔。
那杆“老套筒”在陆长风背上颠簸,硌得他锁骨生疼,但他完全感觉不到。
他满脑子都是那几个银色的“铁鸟”,以及县城方向隐隐传来的闷雷声。
冲进村口时,警钟声戛然而止。
这个突兀的停顿,比钟声本身更让人心脏骤停。
陆山猛地刹住脚步,一把将陆长风拽到一堵土坯墙后。
村子太静了,静得可怕。
傍晚本该是炊烟袅Tiao(袅袅)、犬吠鸡鸣的时候。
可现在,村里没有一丝人声,只有一股刺鼻的、陌生的烟味。
不是烧柴火的松香味,是……烧着了的茅草和皮肉的焦臭。
“西叔?”
陆长风探头喊了一声,声音发颤。
敲钟的李西叔就倒在老槐树下,胸口一个血窟窿,眼睛瞪得大大的,手里还攥着半截断掉的钟锤。
陆长风的胃一阵翻江倒海,早上吃的干粮涌到了喉咙口。
“别看!”
陆山口吻严厉,一把夺过陆长风背上的“老套筒”,顺手将自己的子弹袋塞进儿子怀里,“跟紧我,回家!”
陆山没有选择逃跑。
这里是陆家的根,他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他的祖辈埋在这里。
他是个猎人,猎人从不轻易放弃自己的猎场。
“砰!”
一声枪响,尖锐、清脆,和“老套筒”沉闷的轰鸣截然不同。
村东头的王屠夫提着杀猪刀冲出院门,还没跑两步,整个人就像被重锤砸中一般,向后仰倒,再也没了动静。
几个穿着土黄色军装、端着刺刀长枪的矮个子士兵,正狞笑着从王屠夫家走了出来。
他们头上戴着古怪的帽子,帽子上有颗五角星。
“是日本人!”
陆山睚眦欲裂。
他看也不看,反手一枪托砸碎自家院门的木栓,将陆长风猛地推进院子。
“地窖!
快!”
陆家院子角落里有个菜窖,用来冬天储藏土豆和白菜,入口藏在一堆干草下面。
陆长风被推得一个趔趄,他慌乱地扒开干草,拉起沉重的木板。
一股阴冷、混着泥土和土豆发芽的气息扑面而来。
“爹!
你呢?”
陆长风回头,带着哭腔。
“少废话!
进去!”
陆山没有看他,他己经架起了“老套筒”,身体紧贴在院墙的豁口处,那双猎人的眼睛在瞬间变得冰冷、沉静。
“爹!”
“活下去!”
陆山猛地回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儿子,“你不是问我什么是战场吗?
这就是!
进去!”
陆长风浑身一抖,不敢再违逆,手脚并用地爬进了地窖。
木板盖上的瞬间,世界陷入一片漆黑。
他缩在冰冷的土豆堆上,恐惧像无数只蚂蚁爬满全身。
他想尖叫,却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背。
地窖很浅,隔音很差。
他能听到院门被踹开的巨响,能听到父亲的怒吼。
紧接着,是那声他再熟悉不过的、沉闷的轰鸣。
砰——!
“老套筒”响了。
伴随而来的是一声短促的惨叫,和一个重物倒地的声音。
陆长风扒在木板下面,透过地板与地基之间那道狭窄的、不到一指宽的缝隙,他能看到院子里的一角。
一个日本兵倒在水缸边,钢盔滚出老远。
父亲成功了。
陆长风的心刚提起一丝希望,就听到一阵密集的、日语的呼喝声。
陆山没有停顿。
他拉动枪栓,滚烫的弹壳弹出,他甚至没有缩回屋里,而是就地一滚,躲到了一口石磨后面。
又一个日本兵探头探脑地冲了进来。
砰——!
第二声枪响。
第二个日本兵应声倒地。
陆长风瞪大了眼睛。
他爹的枪法,原来比打猎时还要准,还要狠。
早上父亲那句“心软会要命”的话,此刻在他脑中轰然炸响。
父亲不软,父亲是这太行山里最硬的石头。
“八嘎呀路!”
外面传来气急败坏的吼叫。
这一次,日本人没有再冲。
一阵“咔啦咔啦”的金属摩擦声响起,紧接着,是一种陆长风从未听过的、如同撕裂布匹般的恐怖声响。
哒哒哒哒哒——!
不是步枪!
密集的子弹暴雨般扫过院墙。
土坯墙如同纸糊的一样被打穿、崩碎,石磨被子弹打得火星西溅。
陆山发出了一声闷哼。
陆长风的心沉到了谷底。
枪声停了。
“爹……”陆长风的眼泪决堤而出,他刚要往上推木板。
“别动!”
是父亲的声音!
嘶哑,但还活着!
木板突然被从上面拉开了一条缝,耀眼的火光和浓烟灌了进来。
陆长风看到父亲的脸,那张被山风雕刻的脸上满是血污,左臂软软地垂着,显然是废了。
“长风,接着。”
父亲用他完好的右手,将那杆滚烫的“老套筒”和那个沉甸甸的子弹袋,从缝隙里塞了下来,塞进了陆长风怀里。
枪身上,还带着父亲的血,灼热而粘稠。
“活下去。”
陆山看着儿子,这是他最后一次看他。
他的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猎人般的决绝和……一丝托付。
“这杆枪,交给你了。”
砰。
木板被父亲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外面合上了。
陆长风刚想呼喊,就听到日本兵冲进院子的脚步声,以及踹开屋门的声音。
他立刻捂住了嘴,浑身抖得像筛糠。
他透过那道缝隙,看到几双翻毛军靴踩在自家的地板上。
然后,他看到了父亲。
父亲倒在屋子中央,靠着桌子腿,他手里还攥着那把柴刀。
一个日本军官模样的人(也许只是个曹长)走上前,用日语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然后一脚踹在陆山的伤口上。
陆山怒吼一声,竟试图用最后的力量挥刀。
日本军官冷笑着后退一步。
三柄刺刀,毫不犹豫地、噗嗤、噗嗤、噗嗤,捅进了陆山的胸膛和腹部。
陆长风的瞳孔缩成了针尖。
他看到父亲的身体猛烈地抽搐了几下,那双明亮的眼睛迅速黯淡下去,最后死死地定格在……地窖木板的方向。
血,顺着地板的缝隙,一滴、一滴地渗了下来。
滴在陆长风的额头上。
他没有叫,他只是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一股腥热的液体从他喉咙里涌出,他咬破了自己的舌头。
屋外,屠杀还在继续。
他听到了邻居张婶的哀嚎,听到了孩童的啼哭,听到了日本兵放肆的狂笑。
忽然,一个尖锐的女声穿透了所有的嘈杂,是娘!
“畜生!
你们这帮畜生!”
陆长风的心脏几乎停止。
他疯了一样想推开木板冲出去,可他刚一动,就想起了父亲最后那个眼神。
活下去。
他僵住了。
娘的哭骂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撕扯和狞笑。
几秒钟后,陆长风听到一声绝望的、不似人声的尖叫。
扑通——!
那是重物落水的声音。
是院子里的那口老井。
全村六十七口人,都喝那口井的水。
娘……投井了。
日本兵似乎在井边停留了一阵,发出了几声哄笑,然后,脚步声渐行渐远。
火势大了起来。
房梁在燃烧,发出“噼啪”的爆裂声。
陆长风缩在地窖的角落,怀里紧紧抱着那杆比他还高、带着父亲体温的“老套筒”。
他看着那几滴透过地板缝隙滴落的、父亲的血,在黑暗中慢慢凝固。
他浑身都在颤抖,抖得牙齿咯咯作响。
他不知道过了多久。
可能是几个时辰,也可能是一个世纪。
外面的声音渐渐稀少了。
哭喊声、枪声、狂笑声……都没了。
只剩下火焰燃烧的“呼呼”声,和房倒屋塌的“轰隆”声。
浓烟顺着缝隙钻进地窖,呛得他无法呼吸。
地窖顶上的温度高得吓人。
陆长风没有动。
他就那么抱着枪,睁着眼,在浓烟和黑暗中,闻着父母的血腥和焦臭,等待着。
首到最后一根房梁塌落,火焰的声音也渐渐小了下去。
黎明时分,当第一缕微光从被烧穿的缝隙中照进来时,陆长风才动了一下。
他推了推头顶的木板。
纹丝不动。
上面压满了烧焦的房梁和瓦砾。
他没有慌,也没有喊。
他用那杆“老套筒”的枪托,一下、一下、又一下,执拗地、沉默地撞击着头顶的木板和焦土。
咚。
咚。
咚。
半个时辰后,他终于从那片如同坟墓般的废墟中爬了出来。
眼前的一切,让他忘了呼吸。
村子没了。
六十七户人家,此刻只剩下一片还在冒着黑烟的断壁残垣。
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灰烬里,有的被烧焦,有的残缺不全。
李西叔还倒在老槐树下,那口钟也掉在了地上。
老井旁,围栏被撞断了,井水满溢出来,带着一抹诡异的暗红色。
陆长风走到自家的废墟前。
他父亲的尸体己经被烧得面目全非,但他依旧认得出来。
他跪在父亲面前,没有哭。
他只是沉默地解下父亲腰间那个己经被血浸透的子弹袋,倒出里面的子弹。
黄铜的,一共十二发。
他把十二发子弹一颗一颗仔仔细细地装进自己怀里的那个子弹袋,然后把父亲的袋子贴身收好。
他背起那杆比他还高的“老套筒”,枪身木托上凝固的血迹,硌着他的肩膀。
天亮了。
陆长风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口井,最后看了一眼这片生养他的土地。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走向县城。
他朝着太阳升起的反方向,朝着太行山最深处、连父亲都很少涉足的原始密林,一步一步,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