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诗社的热闹余韵未散,姊妹们往来走动,或赏花,或下棋,或做些针黹,仿佛那日王熙凤眉宇间泄露的焦灼与黛玉、宝钗之间那场石破天惊的对话,都只是幻觉。
但有些东西,终究是不同了。
黛玉依旧常去潇湘馆后的那片空地查看,心中默默规划着土地区块、光照水源。
宝钗则更频繁地出入荣国府的账房,以协助核对些旧年琐碎账目为由,实则更深入地了解府中真实的财政状况。
越是了解,她心底的寒意便越重。
那看似花团锦簇的场面下,竟是一个巨大的、日渐扩大的窟窿,全靠着王夫人、王熙凤姑侄左支右绌,甚至典当嫁妆、挪用月钱在勉强维持。
这日晚膳后,天空飘起了淅淅沥沥的春雨,敲打着竹叶,沙沙作响。
潇湘馆内早早点了灯,暖黄的烛光驱散了春夜的寒湿。
黛玉正对着一卷《齐民要术》出神,雪雁在一旁安静地做着针线。
“姑娘,宝姑娘来了。”
紫鹃掀帘进来,低声禀报,肩头还带着湿漉漉的水汽。
黛玉有些意外,放下书卷:“快请。”
话音未落,宝钗己自己打了帘子进来。
她穿着一件莲青色的斗纹锦上添花大毛斗篷,兜帽边缘的风毛被雨丝打湿了些,更衬得她面容莹白如玉。
莺儿跟在她身后,手里捧着一个小巧的朱漆食盒。
“这么晚了,又下着雨,姐姐怎么过来了?”
黛玉起身相迎。
宝解下斗篷交给紫鹃,露出里面一身家常的蜜合色棉袄,笑容一如既往的温婉:“才从姨妈那边过来,顺路看看妹妹。
想着妹妹素日怕冷,这春寒料峭的,便让莺儿炖了一盅冰糖燕窝带来,给妹妹暖暖身子。”
她示意莺儿将食盒递给紫鹃。
“劳动姐姐费心。”
黛玉道了谢,请她坐下。
紫鹃忙去沏茶,雪雁也收了针线退到外间。
馆内只剩她们二人,烛火噼啪,雨声潺潺,更显得室内静谧。
宝钗接过黛玉递来的热茶,捧在手中,并未立刻饮用,目光却落在黛玉方才看的那卷《齐民要术》上,微微挑眉:“妹妹近日,似乎对这些农桑经济之书,颇感兴趣?”
黛玉知她必有此一问,也不遮掩,坦然道:“不过是闲来翻阅,想着‘一日不耕,或受之饥’,我等虽不事生产,亦当知物力维艰的道理。”
她顿了顿,看向宝钗,“姐姐从姨妈处来,想必……听闻了些消息?”
宝钗吹了吹茶沫,轻呷一口,暖流入喉,驱散了些许从外面带来的寒意。
她放下茶盏,神色渐渐凝重起来。
“妹妹猜得不错。”
她声音压低了些,“府里的情况,比我们想象的更糟。
凤丫头今日在姨妈面前,几乎要哭出来。
说是外面庄子的收成一年不如一年,各处的铺子也多有亏损,偏生宫里娘娘那里,年节赏赐、太监打点,一样不能少。
再加上族中子弟不肖,挥霍无度……如今,连预备端午节下打点各府的节礼银子,都快要凑不齐了。”
黛玉静静听着,心中并无太多意外。
前世记忆虽模糊,但贾府败落的大势她是清楚的,只是没想到,这衰败的迹象来得如此之快,如此***。
“琏二嫂子是个能干的,却也难为无米之炊。”
黛玉淡淡道。
“何尝不是?”
宝钗叹了口气,“她今日话里话外,竟有想动用老太太体己的意思,被姨妈拦下了。
可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室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窗外雨声不绝。
良久,黛玉忽然开口,声音清冷而清晰:“所以,我们更不能坐以待毙。”
宝钗抬眸看她:“妹妹那日所言‘种菜’之事,我细细思量过了。
虽看似……不合身份,但确是一条务实之路。
只是,单靠你我二人房前屋后那点地方,即便种出些菜蔬,于这府中巨大的亏空,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姐姐所言极是。”
黛玉点头,她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素笺,拿起一支小楷笔,蘸了墨,一边勾勒一边说道,“种菜,只是第一步,或者说,是一个尝试,一个信号。
我们要做的,并非小打小闹的补贴用度,而是要在这大观园内,建立起一套能够自我维系,甚至能够产生盈余的‘经济’。”
“经济?”
宝钗走到她身边,看着纸上渐渐成型的简略图形,那似乎是大观园的布局草图,只是上面标注了许多她看不太懂的符号。
“不错。”
黛玉笔尖在潇湘馆、蘅芜苑、稻香村、秋爽斋等处点了点,“姐姐你看,园中各处,皆有特色。
潇湘馆有竹,蘅芜苑多香草,稻香村本就有田舍之风,秋爽斋轩敞,探春妹妹又是个有男儿志向、能理事的。
紫菱洲临水,藕香榭有荷……”宝钗是极聪明的人,立刻捕捉到了黛玉话中的关键:“妹妹的意思是……因地制宜,各展所长?”
“正是!”
黛玉眼中闪过一丝激赏,与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我们可以联合园中几位志同道合的姐妹,将这不事生产的大观园,稍作改造。”
她指着草图,详细解释起来:“稻香村本就有现成的田地,可交由珠大嫂子(李纨)主持,扩大种植些精细稻谷、杂粮。
她性情恬淡,又是寡妇身份,管理田庄名正言顺,且她身边素云、碧月等丫鬟也都是老实肯干的。
“蘅芜苑的香草,种类繁多,姐姐可组织人手,采摘炮制,或制成香囊、香饼,或提炼香露、头油。
薛家本是皇商,于货殖一道精通,姐姐又善于管理,此事非你莫属。
“秋爽斋地方宽敞,探春妹妹有兴利除弊之志,可由她牵头,组织小丫头们养些鸡鸭,或是学习织造、刺绣,制成物品,亦可贴补。
“我这潇湘馆后的空地,除了种些时令菜蔬,还可尝试栽种些药材。
我于医理药性略知一二,或可为之。
“甚至……”黛玉笔尖移到沁芳闸、紫菱洲一带,“这园中活水环绕,可否利用水力,建一小巧水磨,用于磨面、舂米?
亦可省去不少人工。”
她侃侃而谈,思路清晰,规划详尽,仿佛在心中己酝酿了千百遍。
烛光映在她专注而明亮的眼眸里,竟有一种动人心魄的光彩。
宝钗听得心潮澎湃,她从未想过,这仅供游玩享乐的大观园,竟能被赋予如此多务实的功能!
黛玉的构想,并非异想天开,而是基于对园中资源、人力的精准把握,充满了可行性与智慧的光芒!
这己不仅仅是“种菜”,这是一个隐藏在诗情画意之下的、微型的“经济体”蓝图!
“妹妹……真乃奇才!”
宝钗忍不住再次惊叹,这一次,她的语气中充满了由衷的敬佩,“此等经世济用之策,便是朝中官员,也未必能有如此巧思与魄力!”
黛玉放下笔,微微摇头,脸上并无得色:“不过是纸上谈兵。
真要施行,困难重重。
首先,便需得说服珠大嫂子、三妹妹等人参与。
她们是否愿意放下身段,从事这等‘俗务’?
其次,启动的本钱从何而来?
虽说不需太多,但种子、工具、物料,总需一些银钱。
再次,如何瞒过府中那些惯会嚼舌根、看人下菜碟的婆子媳妇?
若走漏风声,被太太、老太太知道,只怕……妹妹所虑,皆是关键。”
宝钗接口道,她此刻己完全进入了状态,大脑飞速运转,“珠大嫂子那边,我或可去说。
她虽守寡,但并非不通世事,兰哥儿日渐长大,将来用钱的地方多,她未必不动心。
三妹妹那里,妹妹与她素来投契,她又是个有主见的,或可由妹妹去探探口风。”
她沉吟片刻,继续道:“至于本钱……我倒有个主意。
我们不必动用公中的银子,以免打草惊蛇。
我还有些体己银子,妹妹若方便,也可凑一些,便算是我们几人合伙的本钱。
初始规模不必大,只当是个试验。
若果真有效,再图扩大。”
“至于保密……”宝钗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园中之事,只要我等姊妹口径一致,下人们便不敢胡乱揣测。
凤丫头那里,或可稍透一点风声,她如今正为银子焦头烂额,若知我们有法子开源节流,未必会阻拦,说不定还会暗中行些方便。
只是,需得让她明白,此事关乎我等姊妹日后倚靠,并非与她和姨妈争权。”
黛玉听着宝钗一条条分析利弊,筹措方略,心中亦是赞叹不己。
薛宝钗果然心思缜密,虑事周全,于人情世故、权力平衡的把握,远胜于己。
有她作为同盟,此事成功的把握便大了许多。
“姐姐思虑周详,黛玉不及。”
她诚心道。
“妹妹何必过谦?”
宝钗看着她,目光柔和而深邃,“若无妹妹高屋建瓴之策,宝钗纵有些许琐碎心思,也不过是庸人自扰。
妹妹是那执棋布局之人,宝钗……愿为妹妹的马前卒,将这盘棋,一步步走活。”
这话己是将彼此的位置摆得极为清楚,也表明了全力支持的决心。
黛玉心头一震,望向宝钗。
烛光下,宝钗的眼神清澈而坚定,没有丝毫的虚伪与客套。
一种被全然信任、全然托付的感觉,油然而生。
在这孤寂的世间,能得一人如此知己,何其难得!
“姐姐……”黛玉喉间微哽,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宝钗却微微一笑,伸手轻轻覆上她放在桌边、因激动而微微蜷起的手。
那手掌温软,带着一丝微湿的暖意。
“妹妹之心,我知之。”
她声音轻柔,却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我知妹妹非池中之物,亦知妹妹此举,并非为一己之私,而是为我等众姊妹,在这无可倚靠的将来,寻一条实实在在的活路。
此心此志,宝钗感同身受,亦愿竭尽全力,与妹妹共赴之。”
手背上传来温暖而坚定的触感,黛玉只觉得一股热流自那相触的肌肤瞬间涌遍全身,驱散了雨夜的寒,也熨帖了她内心深处那无人可诉的孤寂与决绝。
她没有抽回手,而是缓缓地,反手握住了宝钗的手。
两只手,一只微凉纤细,一只温润柔软,在跳跃的烛光下紧紧交握。
无需再多言语,一种超越友情、近乎生死相托的同盟之情,在这一刻,于潇湘馆的雨夜中,悄然铸成。
“好。”
黛玉看着她的眼睛,只吐出一个字,却重若千钧。
窗外,春雨依旧绵绵,润物无声。
而馆内,一场足以改变许多人命运的变革,己在这静谧的夜里,悄然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