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廊、会议、酒会、与藏家周旋……她像一枚精准的齿轮,严丝合缝地嵌入艺术圈这台庞大的机器中。
但某些细微的东西,己经悄然发生了变化。
她的车会“不经意”地绕路经过那个破旧的创意园区。
有时她会下车,手里提着东西——有时是几家知名艺术杂志的最新期刊,有时是顶级颜料厂商的试用装样品,有时仅仅是一杯品质很好的热咖啡。
她不再每次都上去,十次里或许只有两三次会推开那扇斑驳的铁门。
每次进去,迎接她的依旧是浓度不等的敌意和沉默。
江焰的态度像忽冷忽热的天气,毫无规律可言。
有时她干脆把黎薇当空气,任凭她站在那里,自己则疯狂地对着画布发泄,用刮刀制造出刺耳的噪音。
有时她会冷嘲热讽,言语像刀子一样飞过来:“黎总监今天又是来体验生活的?”
“你们上流社会是不是都这么闲?”
黎薇大多时候只是听着,不辩解,不动怒。
她会安静地看一会儿画,偶尔会留下一两句极其简短的专业评价——“这里的空间关系处理得很妙”,或者“那个色调再冷半分或许更有力量”。
她从不对江焰的生活状态或个人情绪发表看法,仿佛她真的只是一个纯粹被作品吸引的策展人。
她带来的东西,有时会被原封不动地扔在门口,有时则会消失。
黎薇从不问。
几次之后,江焰的抗拒里,明显掺杂进了一丝困惑和烦躁。
她习惯了非黑即白的对抗,要么击退对方,要么被对方吞噬。
可黎薇这种像水一样的态度,让她所有的力气都像打在了棉花上。
她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种不带任何附加条件的、持续的“出现”。
一天下午,黎薇推门进去时,发现江焰不在画室中央,而是缩在最角落里一个破旧的沙发椅上,抱着膝盖,头深深埋着,肩膀微微颤抖。
旁边一幅中等尺寸的画布被刮刀划得乱七八糟,颜料泼溅得到处都是,显然经历了一场疯狂的破坏。
听到脚步声,江焰猛地抬头,眼睛通红,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和混乱的颜料污渍,像一只受伤后更加危险的幼兽。
她看到黎薇,眼神里瞬间涌起被窥见脆弱的羞愤和更强的敌意。
“滚!”
她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
黎薇的脚步顿了一下,没有依言离开,但也没有靠近。
她的目光扫过那幅被毁掉的画,以及江焰明显崩溃的状态,心里了然。
创作遇到瓶颈,或者被某种情绪击垮,这种感觉她太熟悉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走到一旁,拿起扫帚和簸箕,开始清理地上散落的画材废料和空颜料罐。
她做得很自然,仿佛只是顺手整理一个混乱的工作空间。
窸窸窣窣的打扫声在寂静的画室里格外清晰。
江焰死死地盯着她,防备着任何可能的怜悯或窥探。
但黎薇只是专注地打扫,眼神平静,没有多余的表情,更没有试图安慰她。
清理完地面,黎薇又去接了一桶清水,拿了一块干净的抹布,开始擦拭溅满颜料的桌子和画架。
她的动作不紧不慢,有条不紊。
这种近乎漠然的平静,奇异地,反而让江焰紧绷的神经一点点松弛下来。
那种被注视、被评判的恐惧感渐渐消退。
她只是看着那个穿着昂贵西装的女人,在她混乱不堪的领地里,做着最琐碎、最不相干的杂活。
一种古怪的氛围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黎薇擦完最后一个画架,将脏水倒掉,洗净双手。
她走到那个放着温咖啡的颜料箱旁(之前带来的咖啡己经被喝掉了),放下今天带来的新咖啡和一盒看起来就很精致的糕点。
“吃点甜的,心情会好点。”
她语气平淡地说了一句,像是陈述一个客观事实,而非安慰。
然后,她像往常一样,准备离开。
“等等。”
一个极其微弱、带着犹豫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黎薇停下脚步,转过身。
江焰己经从膝盖里抬起头,眼睛依旧红肿,但情绪似乎稳定了一些。
她避开黎薇的目光,盯着地面,声音低得像自言自语:“……那幅画……我画不下去了……它……烂透了……”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对黎薇说起关于创作的事情,尽管是以一种极度消极的方式。
黎薇沉默了几秒,走到那幅被毁掉的画前看了一会儿。
画布上充斥着混乱、黑暗和破坏的痕迹。
“觉得烂了,就覆盖掉。”
黎薇开口,声音依旧没有什么情绪起伏,“刮掉,或者用新的颜色盖上去。
画布又不会抱怨。
首到你觉得对了为止。”
她顿了顿,补充道:“你之前那幅大的,左下角的红色,也不是一次就画成那样的吧。”
江焰猛地抬头看向她,眼神里充满了惊愕。
黎薇说的,一字一句,都精准地说中了她创作过程中最真实、最挣扎的状态。
没有空泛的鼓励,没有虚伪的赞美,而是一种近乎冷酷的理解——理解这种在废墟上重建的过程。
她怎么会知道?
黎薇没有解释,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我走了。”
这一次,首到门关上,江焰都没有再出声。
她只是愣愣地看着那杯冒着热气的咖啡和那盒糕点,又看了看那幅被自己毁掉画,眼神复杂。
几天后,黎薇再次到访时,发现那幅被毁的画己经被大幅的、浓重的黑色和深蓝色覆盖,而在那一片重新营造的深邃黑暗之上,几点极其耀眼的、类似鎏金般的色彩正在尝试着突破出来。
江焰正在调色板前忙碌,看到黎薇进来,她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眼神飞快地瞟了她一眼,又迅速移开,似乎有些不太自然,但之前那种尖锐的敌意明显减弱了。
她没说话,也没赶人。
黎薇放下带来的新画册,像往常一样准备安静地看一会儿画就走。
“……咖啡。”
一个低低的声音突然响起。
黎薇讶异地转头。
江焰依旧背对着她,像是在对画布说话,耳朵尖却有点泛红:“……今天的,谢谢。”
她指的是黎薇今天放在那里的咖啡。
黎薇看着她的背影,眼底掠过一丝极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波动。
“不客气。”
她回应道,声音里似乎比平时多了一丝几不可闻的温和。
从那天起,画室里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虽然江焰的话依然不多,但黎薇的到来不再总是引发沉默或冲突。
有时黎薇会就某一块颜色的运用提出非常技术性的问题,江焰会含糊地、言简意赅地回答一两个词。
有时黎薇会带来一些当代艺术展的图册,放在那里,下次来的时候会发现有被翻动过的痕迹。
她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古怪的、沉默的默契。
一种基于对绘画本身理解的、小心翼翼的联系正在建立。
黎薇开始更频繁地留下一些小型画材或者艺术书籍,不再是昂贵的礼物,而更像同行之间的分享。
江焰虽然从不道谢,但拒绝的次数越来越少。
一次,黎薇带来一小罐特制的油画媒介剂,说是朋友从国外带回,效果独特。
她放下东西准备离开时,江焰突然闷闷地开口:“……下周末……美院旧址有个小的露天旧货市集……有些老颜料和画具……可能……你会感兴趣。”
她说得很快,很含糊,说完就立刻转过身去,假装忙着调色,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黎薇的幻觉。
黎薇站在原地,看着江焰明显紧绷起来的背影,停顿了几秒。
“几点?”
她问。
“……上午十点。”
江焰的声音更低了。
“好。”
黎薇应道,然后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离开了。
门关上后,江焰猛地扔掉调色刀,双手捂住了发烫的脸。
她不知道自己刚才为什么会鬼使神差地说出那句话。
邀请?
这算是一种邀请吗?
她疯了吗?
而走下楼的黎薇,坐进车里,却没有立刻发动引擎。
她看着窗外破败的园区景象,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打着方向盘。
一种久违的、陌生的情绪,像初春的溪流,悄悄漫过她内心冰封的河床。
她知道,坚冰正在融化。
但融化之后是什么,是更深的寒意,还是温暖的春天?
她无法预料。
她只是隐隐感觉到,和那个叫江焰的、浑身是刺的年轻画家之间,某种双向的、危险而诱人的探询,己经真正开始了。
第三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