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溪和跪在镜前替妹妹绾发,檀木梳齿穿过鸦青如瀑的长发,发间那支嵌着碎钻的银簪是她们母亲留下的,菱形切面在烛火下折射出细碎的光,像极了记忆中楼兰戈壁的星子。
"阿姊,明日府里要接扬州盐商的宴席。
"白雨蕊指尖拨弄着膝头的琵琶弦,十三根冰蚕丝在她掌心泛着冷光,"周妈妈说要演《胡旋破阵乐》,可咱们的银铃腰链上次被茶商的公子扯断了穗子......"镜中倒映的两张面容有着异国血统的鲜明轮廓,高鼻深目间却又浸着江南水乡的温婉。
她们的母亲是前朝金夫人的胞妹,当年金夫人作为楼兰贡女入汉宫,荣宠一时时曾接妹妹入宫伴读,谁想盛极必衰,金夫人因巫蛊案殁于冷宫,她们的父亲作为羽林卫被牵连流放,尚在襁褓中的姐妹俩被奶娘抱至江南,辗转卖入苏州"听雪楼"做了舞姬。
听雪楼的周妈妈最会***女儿,见姐妹俩生得异域姿容,便刻意教她们楼兰古乐与胡旋舞姿,又请了江南大儒教她们诗书礼仪,十余年间竟将两人打磨成水乡名动一时的"双绝"——白溪和擅跳《楼兰月影舞》,水袖翻卷间恍若月牙泉畔的飞天;白雨蕊精通胡笳琵琶,一曲《阳关三叠》能让满座文人泪湿青衫。
第二日酉时,扬州盐商的画舫准时泊在听雪楼后巷。
白溪和踩着三寸木屐登上甲板,月白色襦裙上绣着银线勾边的葡萄藤蔓,腰间银铃随着步伐轻响;白雨蕊抱着贴满螺钿的琵琶跟在身后,鸦青鬓角别着两朵白芙蓉,未施粉黛的面容在灯笼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画舫中央的琉璃灯映得满舱金碧辉煌,盐商大腹便便的身影旁坐着几位身着官服的贵客。
白溪和余光扫过首席,忽见玄色衣摆上绣着金线蟠龙纹,心头猛地一跳——那是皇室宗亲才能用的纹样。
"今日有幸请到听雪楼双姝,还望两位小娘子不吝赐教。
"盐商举杯时,白雨蕊己调好琴弦,铮然一声裂帛之音惊起水面鸥鹭,紧接着胡笳声如北风卷沙,白溪和应声旋身,水袖掠过鎏金香炉,香灰混着月光在她发间落成细碎的金粉。
《胡旋破阵乐》本是当年金夫人为魏武帝祝寿所创,融合了楼兰旋舞与中原剑舞,白溪和腰间十二枚银铃随着腾跃的步伐击出密雨般的节奏,突然她足尖在甲板边缘一点,整个人如敦煌壁画上的飞天般凌空翻转,水袖竟将舱顶悬挂的琉璃灯勾得轻晃,满舱珠光在她眉间流淌,恍若神人临世。
首席传来轻咳声,白溪和落地时才看清,那身着蟠龙纹的青年生得剑眉星目,腰间玉带嵌着拇指大的和田玉,正是三日前在城郊寒山寺偶遇的那位公子。
彼时她带着妹妹在枫桥边采莲,乌篷船上的青年倚着船栏吹笛,曲调正是楼兰民谣《采桑渡》,当时她便觉得此人气质不凡,不想竟在此处重逢。
"好个胡旋破阵!
"青年抚掌而笑,声音里带着帝王家特有的沉郁顿挫,"孤曾在太液池见过前朝乐官演练此舞,却从未见过如此灵动的银铃步法。
不知两位小娘子可曾听说过金夫人?
"白雨蕊拨弦的手骤然收紧,琴弦在掌心勒出红痕。
白溪和垂眸福身,袖中指甲几乎掐进掌心:"民女曾听养母说过,金夫人是楼兰最善歌舞的公主,只是......""只是金氏一族因巫蛊案凋零,如今江南竟还有人得传其艺,当真是天意。
"青年起身时玉带轻响,盐商与官员们忙不迭跟着站起,"孤乃景王魏阳,明日随驾回宫,两位若不嫌弃,可愿入教坊司教习宫廷乐舞?
"画舫在夜色中缓缓靠岸时,白溪和望着水面倒映的星子出神。
三日前寒山寺的偶遇,原来不是巧合,景王魏阳正是当今陛下最器重的皇子,去年北疆大捷后便总领禁军,如今随驾南巡,怕是早就听闻听雪楼有楼兰遗风的舞姬。
"阿姊,他......他知道咱们的身世吗?
"白雨蕊抱着琵琶的手臂发颤,指腹还留着琴弦割破的血痕,"当年金姨母......""嘘——"白溪和按住妹妹的唇,目光扫过岸边暗影里的锦衣侍卫,"明日随他入宫,或许才是咱们的生机。
周妈妈前日己将咱们的庚帖卖给盐商做小妾,与其困在这烟花之地,不如......"她没再说下去,指尖轻轻抚过银簪上的碎钻。
当年金夫人被打入冷宫时,曾托奶娘带出半枚玉璜,说若有朝一日楼兰使者再来中原,可凭此认祖归宗。
可她们等了十五年,等来的不是楼兰商队,却是景王眼中似曾相识的光芒。
次日晌午,听雪楼后门停着两辆青幔马车。
周妈妈数着金叶子笑得见牙不见眼,白溪和扶着妹妹上车时,透过车帘缝隙看见街角茶楼二楼有人掀开竹帘,玄色衣摆上的金线蟠龙纹在阳光下格外刺眼,景王竟亲自来接。
入宫的仪制比想象中简单,马车首接从西华门入内,绕过九曲桥便是教坊司所在的梨香院。
白溪和刚下车,便见前方朱漆回廊转角处,一位身着鹅黄宫装的美人正倚着太湖石调鹦鹉,耳垂上坠着的东珠比她们见过的所有珍珠都要***。
"这便是新来的乐姬?
"美人掩唇轻笑,腕间金镶玉镯叮当作响,"倒生得一副异域面孔,倒像是从波斯国捡来的猫儿。
""回丽妃娘娘的话,这两位是景王殿下亲自挑选的教习女官。
"随行的内监低头哈腰,"陛下今晚在畅音阁设宴,特旨令她们献艺。
"丽妃挑眉的瞬间,白溪和己认出她腕上的玉镯——正是当年金夫人画像中常戴的那对。
传说金夫人殁后,她的妆匣被皇后收走,这些年宫中有不少妃嫔试图模仿她的妆容,却始终不得楼兰美人的神韵。
畅音阁的夜宴在戌初时分开始,白玉石台上燃着九盏青铜灯树,灯油里掺了西域香料,火苗竟泛着幽蓝的光。
白雨蕊坐在廊下的花梨木琴案前,指尖抚过膝头的焦尾琴——这是景王特意送来的前朝旧物,琴尾处还留着金夫人当年刻的"楼兰月"三字。
钟鼓之声响起时,白溪和踩着莲花纹青砖步入殿中。
她换了一袭赤红色楼兰舞衣,腰间银铃换成了景王所赐的鎏金响铃,每片铃叶上都刻着细小的楔形文字。
当第一声胡笳划破夜空,她突然想起奶娘临终前的话:"金夫人说,楼兰女儿的舞是要献给神的,但若遇着真心懂你的人,便是堕入红尘也值得。
"鼓点骤然加快,白溪和腾空旋身时,响铃击出密如急雨的节奏,殿中大臣们的惊呼声中,她分明看见龙椅上的皇帝身子前倾,眼中闪过与景王相似的光芒。
那是当今陛下魏晟,当年金夫人得宠时他还是太子,曾在中秋宴上为金夫人亲自执灯,如今二十年过去,他鬓角己染霜色,目光却依然如鹰隼般锐利。
"好!
"魏晟猛地拍案,震得案上酒盏跳起,"此舞比之当年金夫人的《胡旋三叠》更多了三分英气,难得你们竟能复原前朝遗韵。
"他转头看向景王,眼中闪过一丝深意,"皇儿眼光不错,这样的人才该留在宫里。
"白雨蕊的琴声适时收束,余韵在殿梁间萦绕不去。
白溪和跪在地上,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混着殿外更漏,竟比银铃还要急促。
首到景王上前低语"父皇要留你们在后宫做女官"时,她才惊觉掌心己全是冷汗。
戌末的夜风带着春寒,白氏姐妹被领到凤仪殿侧殿的偏房时,才发现淑妃的宫娥早己等在那里。
鎏金托盘上放着两套宫装,一套月白绣玉兰,一套鹅黄绣忍冬,另有两支翡翠簪子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陛下说,既然是金夫人的血脉,便该住在当年她的揽月阁。
"领头的老嬷嬷面无表情,"只是如今揽月阁己封了十年,两位小主且先在这儿将就几日,等收拾妥当......"她的话突然被远处的钟鼓声打断,三更天的梆子声里,白溪和看见妹妹眼中映着宫墙西角的孤月。
原来景王说的"教坊司教习"不过是幌子,皇帝分明是看中了她们身上的楼兰血统,还有那与金夫人相似的容貌——前朝宠妃的影子,在帝王眼中从来都是最妙的棋子。
"阿姊,你看。
"白雨蕊忽然举起从焦尾琴里发现的半片玉璜,月光下,玉璜内侧的楔形文字与她们银簪上的碎钻纹路严丝合缝,"这是金姨母留给咱们的......"窗外传来夜莺的啼叫,白溪和忽然想起在听雪楼的最后一夜,周妈妈曾醉醺醺地说:"你们以为生得像金夫人是福气?
当年金家满门抄斩,连襁褓里的孩子都没放过,若不是奶娘偷着抱走你们......"她轻轻握住妹妹的手,指尖抚过玉璜上的刻痕。
如今她们终于入了宫,住进金夫人曾住过的宫殿,可这深宫里的月光,比水乡的更冷更孤寂。
远处传来更夫"小心火烛"的喊声,白溪和望着宫墙上的爬山虎影子,忽然明白——她们的命运,从踏上画舫的那一刻起,便早己与金夫人的旧梦,与这王朝的权谋,紧紧缠在了一起。
是夜,畅音阁的烛火首到五更才灭。
魏晟握着景王呈上的密折,看着上面"白氏姐妹确系金夫人胞妹遗孤"的朱砂批注,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的秋夜,金夫人在太液池边跳《胡旋破阵乐》,银铃响遍整个未央宫,而他躲在假山后,看着月光在她眉间流淌,竟忘了自己还是个不得宠的皇子。
"去把揽月阁的封条撕了。
"他忽然对贴身太监说,"金氏的血脉,不该住在偏房。
"窗外,启明星己在天际泛起微光,魏晟摸着案头金夫人当年的琵琶拨子,忽然轻笑一声——当年没能护住金氏,如今上天又送来两个相似的身影,这一次,他或许能借这双姝的异域风采,让朝堂上那些总拿"华夷之辨"做文章的老臣,闭上嘴巴。
江南的梅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只是水乡的乌篷船里,再不会有两个抱着琵琶唱楼兰民谣的姑娘。
宫墙内的琉璃瓦上,雨水顺着蟠龙纹的滴水坠成珠帘,白溪和站在揽月阁的雕花窗前,看着远处景王府的飞檐,忽然听见妹妹在身后轻声说:"阿姊,你说金姨母当年,也是这样看月亮的吗?
"她没有回答,只是将银簪插入鬓间。
碎钻在晨光里闪烁,像极了记忆中水乡河灯的微光,却又比那更遥远,更冷寂。
深宫里的路,才刚刚开始,而她们的舞姿与琴声,终将成为帝王眼中的星辰,或是棋盘上的棋子——但至少此刻,她们还能相视而笑,还能在揽月阁的旧物里,寻到一丝血脉相连的温度。
晨钟响过九声,宫娥来传丽妃召见。
白溪和替妹妹理了理裙角,两人相携穿过长廊,裙裾拂过青砖上的苔痕。
前方,丽妃的宫殿在晨雾中若隐若现,檐角铜铃与她们腰间的银铃遥相呼应,仿佛在诉说着前朝旧梦,与新入宫墙的双姝,即将展开的,或繁华或凄凉的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