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挽月抱着新得的《齐民要术》刚转过西角回廊,忽见垂花门瓦当底下团雪白的影子晃了晃——是那只总在檐角偷喝她茶盏的狸奴,项间系着的鹅黄缎带,正是三日前她剪了半幅旧裙角给它编的。
“小讨债的!”
她跺了跺脚,木屐在青石板上溅起水花。
那猫儿偏在此时脚下打滑,“喵”地一声从五尺高的檐头跌落,她下意识伸手去接,忘了自己还站在三级台阶上,裙摆一绊,整个人踉跄着往前栽去。
撞进怀里的瞬间,鼻尖先漫上冷松与铁锈混着的气息。
苏挽月闷哼一声,头顶的青竹伞骨硌得额头生疼,待抬头时,正对上玄色甲胄上鎏金牡丹的纹路——花瓣层数竟与母亲妆匣上的刻纹分毫不差,连花蕊处那抹错金的弧度,都像极了沈府后园那株百年“醉东风”。
“姑娘!”
低哑的嗓音惊飞檐角残雨。
裴砚之攥紧伞柄的手尚未松开,怀里的人影己慌乱地挣扎,鹅黄裙角扫过他甲胄时,绣着的缠枝牡丹暗纹在水痕里洇开,与甲叶接缝处的鎏金牡丹严丝合缝。
他喉结滚动,忽想起十年前在沈府角门,那个趴在墙头递来半块绿豆糕的小娘子,鬓边簪的正是这样的白牡丹。
狸奴“嗷”地一声,爪子扒住苏挽月的袖管,尾巴却缠住了裴砚之伞柄上的银穗。
她慌忙去解,指尖却被甲胄的菱角刮了一下:“疼——”话音未落,对方己先一步托住她手腕,掌心薄茧擦过她虎口处的握刀茧子,两人皆是一怔。
“沈西姑娘会使刀?”
裴砚之的目光落在她指尖,那里还沾着甲胄上的金粉,像撒了把碎星子。
苏挽月慌忙抽手,发间的银簪却在此时滑落,簪头的累丝牡丹擦过他甲胄,东珠在雨光里闪过——正是方才他在伞影中看见的,与沈府己故夫人画像上相同的样式。
“将军认错人了。”
她低头盯着对方甲胄绦带,心跳得比雨声还急。
十年前那个总在角门卖货的少年,如今甲胄上的牡丹纹样竟与母亲的陪嫁首饰一般无二,而他伞柄上刻着的“砚”字,分明与自己玉坠背面的“挽”字同出一人之手。
雨幕里传来灯笼晃动的光影,是沈府管事举着油纸伞寻来。
苏挽月这才惊觉自己仍攥着对方的伞骨,指节都因用力泛白:“多、多谢将军救命。”
她福身时,玉坠与裴砚之腰间的玄铁佩相撞,叮咚声里,她终于看清他伞柄下端的刻痕——除了“砚”字,还有行极小的“戊申年孟夏”,正是母亲离世那年。
裴砚之望着她跑远的背影,伞面上残留的体温混着沉水香,渐渐漫过甲胄下的皮肤。
怀里的狸奴忽然“喵喵”叫着抓他甲叶,爪子间还缠着半片鹅黄缎带,与他内衬袖口的竹纹刺绣缠成一团。
他忽然想起,十年前那个小娘子递给他绿豆糕时,帕子上绣的也是这样的竹纹——原来从那时起,她便在他破破烂烂的竹篓里,埋下了第一颗相思的种子。
檐角的雨水仍在滴落,打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圈。
裴砚之低头看着掌心的银簪,花蕊里的东珠映出他微颤的睫毛——方才相触时,她腕间的朱砂痣恰好压在他掌纹的“离”位,像极了那年她趴在墙头,往他嘴里塞青梅时,唇角沾着的那点胭脂色。
远处传来沈府管事的呵斥:“西姑娘怎的往将军身上撞!”
他勾唇一笑,甲胄下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伞柄刻字。
十年了,当年那个偷摘青梅的小贼,如今连救猫都要带着这般不管不顾的劲儿,却不知她救的哪里是猫,分明是他藏了十年的、不敢轻易触碰的春梦。
暴雨冲刷着飞檐下的牡丹纹样,鎏金与绣线在水幕中交缠。
苏挽月躲在廊柱后喘气,望着怀里安然舔毛的狸奴,忽然发现裙角暗纹上沾了片金粉,形状竟与方才看见的、他甲胄上那朵半开的“醉东风”一模一样。
“喵呜——”猫儿忽然抬头,绿眼睛映着她泛红的脸颊。
她指尖划过玉坠背面的“挽”字,想起方才相撞时,他伞柄上的“砚”字恰好贴在自己心口,像被雨水浇开的、埋在心底十年的秘密。
雨声渐歇,垂花门檐角的铜铃还在轻晃。
苏挽月摸着狸奴项间的缎带,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说的话:“牡丹开时,自有东风来接。”
此刻望着远处甲胄泛着金光的身影,她忽然懂了——原来这阵东风,早在十年前那个递出绿豆糕的午后,便己停驻在她小小的、装满点心的竹篮里。
而檐角那只被救下的狸奴,正甩着沾湿的尾巴,将两人的缎带与银穗,在滴水的青石板上,缠成了一个解不开的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