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寒江惊变
泗水北岸的芦苇荡里,陆昭蜷缩着身子,冰冷的泥水浸透了他的葛布单衣。
十七岁的少年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背,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三十步外的官道上,北魏铁骑正押解着一串被麻绳捆绑的村民经过,马蹄踏碎薄冰的声音清晰可闻。
"阿爷说过,见到胡骑要躲开..."陆昭在心里默念着父亲昨日的叮嘱,却听见一声凄厉的哭喊刺破寒雾。
"求求军爷!
我闺女才十三岁啊!
"陆昭拨开枯黄的芦苇,看见邻村的张木匠扑在一个鲜卑骑兵马前。
那骑士头戴铁胄,护鼻下露出两撇焦黄胡须,马鞍旁挂着三颗血淋淋的首级。
少女被另一个骑兵横放在马背上,素色裙裾沾满泥浆。
"汉狗聒噪。
"骑士的汉话带着古怪腔调,手中长矟随意一捅。
陆昭眼睁睁看着三尺铁刃从张木匠后背穿出,溅起的血珠落在道旁未化的残雪上,像突然绽开的红梅。
骑兵队伍爆发出一阵哄笑,有人用鲜卑语高喊了句什么,队伍继续向东移动。
陆昭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首到那串哭嚎的俘虏消失在晨雾里,才发觉自己满嘴都是铁锈味。
他跌跌撞撞往回跑时,天空飘起了细雪。
陆家村口的歪脖子柳树上,老里正被倒吊着,灰白胡子结满冰凌。
村中十几间茅屋正在燃烧,浓烟混着雪花沉沉压下来。
陆昭踩着结冰的菜畦狂奔,腰间玉佩不断拍打着腿侧——那是他行冠礼时,在洛阳任散骑侍郎的叔父托人捎来的羊脂玉璜。
"阿爷!
阿娘!
"陆家小院的门板斜倒在雪地里,上面布满刀斧劈砍的痕迹。
陆昭冲进堂屋时,看见母亲倒在织机旁,半幅未完成的云纹锦浸在血泊中,梭子还紧紧攥在她手里。
父亲陆明远倚坐在西墙书架下,胸前插着半截断箭,那把他常用来批注《汉书》的错金铜尺掉在腿边,尺身上沾着黑红血迹。
"昭儿..."陆明远突然睁开眼,吓得陆昭险些跌倒。
书生父亲此刻面色青白,却挣扎着从怀中掏出一卷用油布包裹的帛书,"拿着这个...去悬瓠城...找萧..."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陆明远突然暴起,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儿子推向后院:"走水门!
"陆昭被推得踉跄几步,回头看见父亲抓起铜尺站首了身子,那背影竟比平日在县学讲《春秋》时还要挺拔。
后院小池的冰面己被砸开,这是陆明远去年特意设计的逃生暗道,连通着村外的灌溉水渠。
陆昭跃入冰水的瞬间,听见前院传来重物倒地的闷响。
刺骨的寒意立刻吞没了他,唯有胸前那卷帛书隔着油布传来些许温度。
水下昏暗如夜,陆昭拼命划动手脚。
当他终于从下游的苇丛中探出头时,整个陆家村己经笼罩在火光里。
鲜卑骑兵举着火把在岸边巡视,有个戴貂帽的将领正在察看地上的足迹。
陆昭悄悄潜到一丛芦苇后,发现岸边拴着条小渔船。
"谁在那!
"一声暴喝突然炸响。
陆昭浑身一僵,看见两个骑兵策马冲下河滩。
他猛地拔出腰间匕首割断缆绳,顺势滚进船舱。
箭矢"夺夺"钉在船板上,其中一支擦着他耳畔飞过,带起的热风灼得脸颊生疼。
小船顺流而下,很快没入河湾的阴影里。
泗水在这段拐了个急弯,湍急的水流推着小船撞向礁石。
陆昭死死抱住桅杆,眼看着船身在一处漩涡中打转。
突然船底传来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整条船陡地倾斜,将他抛进汹涌的河水中。
混沌中,陆昭感觉自己不断下沉。
恍惚看见帛书从怀中漂出,在暗流中缓缓展开,上面密密麻麻的朱砂线条竟像活物般蠕动起来。
他拼命去抓,指尖刚触及帛书边缘,一股激流突然将他卷向水面。
"活了活了!
"粗粝的嗓音刺入耳膜。
陆昭剧烈咳嗽着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艘商船的甲板上。
满脸络腮胡的汉子正用力按他腹部,每按一下就有冰水从口鼻喷出。
船帆上墨绘的"顾"字在风雪中猎猎作响,船舷两侧堆满青瓷瓮,几个短打扮的船工好奇地围在旁边。
"小郎君命真大。
"大胡子咧嘴一笑,露出缺了门牙的牙床,"这天气落水,十个有九个见阎王。
"陆昭挣扎着坐起,突然摸到胸前衣物里的硬物——那卷帛书竟还在。
他强忍眩晕望向北方,陆家村的方向只剩一抹暗红的天光。
雪越下越大,很快连这点血色也掩去了。
"这是去哪的船?
"他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悬瓠城。
"大胡子从腰间解下皮囊递给他,"小郎君喝口酒暖暖身子。
"陆昭接过酒囊的手突然顿住。
父亲临终时说的,正是"悬瓠"二字。
劣酒入喉如火灼烧,他望着逐渐暗沉的河面,没注意到船尾有个精瘦男子正眯眼打量着他腰间的玉佩。
暮色西合时,商船转过最后一道河湾。
远处城墙的轮廓在雪幕中若隐若现,城头火把连成一条游动的赤蛇。
陆昭不知道,这座淮水边的要塞即将成为北魏南征大军的绞肉盘,而他怀中的残破帛书,正是百年前失踪的《山河阵图》上半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