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手中的十八子菩提佛珠碾过第九颗,忽然开口:“听说你在咸福宫捡到了宜修的断簪?”
笔尖在“观自在菩萨”处洇出墨团。
青樱垂眸盯着砖缝里的朱砂梅印——那是昨夜惢心照着咸福宫的砖纹,偷偷在寿康宫佛堂描的记号。
她叩首时,袖口的东珠朝珠擦过供桌,十二颗珠子在晨光里映出太后腕间的翡翠十八子,正是慧贵妃昨日送她的同款形制。
“回太后的话,”青樱放软声线,“原是宫人打扫时遗漏的旧物,臣妾己着人烧毁了。”
她指尖摩挲着砚台边缘的缠枝莲纹,这是太后特意赐的前朝旧物,砚底刻着“景仁宫制”,正是姑母宜修当年的宫殿。
太后忽然轻笑,佛珠重重碾过第十颗:“宜修临终前,曾托人带话给哀家,说她房里的《金刚经》夹着片海棠花瓣,是她与先帝初见时折的。”
她意味深长地看着青樱案头的经卷,“你昨日在咸福宫暗格找到的,可是那本?”
砚台里的墨汁突然泛起涟漪。
青樱这才惊觉,太后竟对咸福宫的暗格了如指掌。
她按住袖中藏着的绢帛——刑部大牢方位图上,张延玉的名字旁,不知何时多了个红点,像极了太后耳垂上的红宝石坠子。
“臣妾愚钝,”她故意让指尖划过“揭谛揭谛”西字,墨迹染脏袖口,“只找到半本残破经卷,连封皮都没了。”
说着从袖中取出那本《金刚经》,泛黄的纸页间飘落片枯黄的海棠瓣,正是昨夜惢心从御花园老海棠树上捡的。
太后的目光骤然一凝。
青樱看见她握佛珠的指节发紧,第十八颗菩提子“咔嗒”断裂,滚落在她膝前。
那珠子中央竟嵌着极小的银丝,弯成“宜”字形状——与姑母断簪上的刻痕分毫不差。
“捡起来。”
太后的声音冷下来。
青樱刚要伸手,殿外突然传来凌乱的脚步声。
慧贵妃的贴身宫女双喜踉跄着撞进来,鬓边的珊瑚珠花歪在额角:“太后!
贵妃娘娘肚子疼得满地打滚,太医说……说像是滑胎之兆!”
佛堂内的烛火被风带得明灭不定。
青樱望着太后瞬间阴沉的脸色,忽然想起昨夜惢心从御药房打听到的消息:慧贵妃近日常让江与彬的弟子送“安神汤”,而那弟子正是李玉提到的陈大夫关门弟子。
“走!”
太后甩袖时,断裂的菩提子滚进青樱袖中。
她跟着众人赶到翊坤宫,正听见慧贵妃的哭号:“必定是那乌拉那拉氏害我!
她昨日送我的翡翠镯,分明浸过麝香——”寝殿内弥漫着浓重的红花香气。
青樱看见慧贵妃枕边散落着碎玉片,正是她烧毁的那支毒镯。
太医跪在地上,手中的脉诊单上写着“气血两虚,胎像不稳”,却迟迟不敢抬头。
“皇上驾到!”
乾隆的玄色貂裘带着风雪寒气,目光扫过青樱时,落在她腕间未及遮盖的墨渍上。
慧贵妃突然指着青樱腰间的东珠朝珠:“皇上你看!
她朝珠上的东珠少了一颗,定是用来咒我的胎儿——”殿内众人齐齐望去。
青樱这才惊觉,昨日在寿康宫捡菩提子时,朝珠线竟被人悄悄扯松,第十二颗东珠不知何时不见了。
慧贵妃的贴身嬷嬷突然从炭盆里夹出团烧焦的布偶,布偶心口插着半颗东珠,上面用朱砂写着“高氏”二字。
“臣妾冤枉!”
青樱跪下时,膝头压到块冰凉的碎玉——正是慧贵妃妆匣里常放的和田玉佩。
她忽然想起惢心说过,慧贵妃每月十五都会让道士做法,所谓有孕,不过是用了“假孕方子”。
“皇上,”她抬头望着乾隆眼底翻涌的暗潮,“若说东珠咒人,那慧贵妃送给臣妾的翡翠镯,镯沿刻着的缠枝莲纹,与臣妾旗装上的纹样相同,分明是取‘同命相连’之意——”她取出袖中浸过清水的白绢,上面金箔朱砂的痕迹清晰可见,“而这镯子,正是今日卯初,双喜姑娘亲自送到咸福宫的。”
慧贵妃的脸色瞬间煞白。
双喜扑通跪下,浑身发抖:“娘娘饶命!
是您让奴婢……”话未说完,慧贵妃突然喷出口鲜血,染红了乾隆的明黄衣襟。
“传江与彬!”
乾隆的声音里带着少见的慌乱。
青樱望着太医们手忙脚乱的身影,忽然注意到慧贵妃指尖的胭脂色——那是只有服用过“假孕药”的人才会有的青紫色。
她摸到袖中太后的菩提子,银丝“宜”字硌着掌心,忽然明白,这出滑胎戏,原是太后与慧贵妃唱的双簧。
戌初,青樱回到咸福宫。
惢心捧着个檀木匣进来,说是李玉趁乱塞给她的:“打开看看,是当年废后宜修的《妆匣图记》。”
泛黄的图册翻到第三页,画着支断簪,旁注小字:“戊申年孟夏,太后赐白玉簪,刻‘宜修’二字,内藏先帝密旨。”
青樱猛地想起姑母断簪缺角处的划痕,分明是被利器撬开过。
她取出从寿康宫捡的菩提子,银丝“宜”字与簪上刻痕严丝合缝——原来这珠子,正是断簪里藏的密旨残片。
更声传来时,青樱忽然听见宫墙外有人轻声唱曲,正是慧贵妃常哼的《霓裳羽衣》,却比平日多了句尾音:“金缕断,玉簪折,寿康殿里佛灯灭——”她摸着《妆匣图记》里夹着的海棠花瓣,忽然想起父亲狱中未说完的话。
或许姑母的断簪、太后的佛珠、慧贵妃的滑胎,都是这盘大棋里的棋子。
而她要做的,便是顺着松烟墨的香气,在这满是佛堂经卷的紫禁城,找出那卷能绞碎所有谎言的刑部底档。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咸福宫东墙新刷的朱漆下,半枝白梅的轮廓若隐若现。
青樱将菩提子与断簪收进妆匣,忽然听见惢心在廊下低语:“江与彬的弟子说,慧贵妃根本没有身孕,她服的药……是太后赏的坐胎药。”
墨香混着冷雪的气息钻进鼻腔。
青樱望着案上未抄完的《心经》,“揭谛揭谛”西字在烛火下泛着红光,像极了慧贵妃喷出的鲜血。
她忽然轻笑,原来这紫禁城最狠的咒,从来不是巫蛊厌胜,而是让人在佛前日日抄写经文时,亲手为自己刻下绞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