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来北往的人潮,拖着各式各样的行李箱,行色匆匆。
空气中混合着各种方言、普通话以及广播里标准的女声,形成一片嘈杂而充满活力的交响乐。
这和她熟悉的、只有风声、水声和鸟鸣声的大理截然不同。
何兰紧紧地抱着怀里的二胡,仿佛那是她在这陌生世界里唯一的依靠。
她有些茫然地站在出站口,看着眼前钢铁与玻璃构成的城市森林,第一次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渺小和无措。
她按照事先在网上查好的地址,要去一个位于老城区的青年旅社。
她试图向一位工作人员问路,但她那带着浓重白族口音的普通话,让对方连猜带蒙了半天,才大概明白了她的意思。
对方用极快的语速指了一个方向,何兰还没来得及消化,那人就己经消失在人海里。
第一次乘坐地铁,更是让她手忙脚乱。
复杂的线路图、拥挤的车厢、人们脸上冷漠而疲惫的表情,都让她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她小心翼翼地护着二胡,生怕被挤到、碰到。
车厢里,一个打扮时髦的女孩瞥了一眼她用扎染布包裹的“行李”,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与疏离。
何兰下意识地将二胡抱得更紧了。
好不容易找到了那家青年旅社,是一个隐藏在弄堂深处的小阁楼。
房间很小,摆着西张上下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气味。
同住的三个女孩来自不同的地方,她们的交流方式、谈论的话题——最新的网剧、网红打卡点、哪个明星的八卦——对何兰来说,都像是另一个次元的故事。
她默默地把行李放在自己的床位下,将二胡轻轻地靠在墙角,然后坐在床边,听着窗外弄堂里传来的吴侬软语和远处隐约的汽车鸣笛声,一种强烈的孤独感席卷而来。
这不是洱海边的风,也不是苍山顶的云。
这里没有她熟悉的任何东西。
接下来的几天,何兰开始尝试寻找机会。
她去了著名的上海音乐学院,想看看有没有旁听或者进修的可能。
然而,高高的围墙和森严的门卫,让她连大门都进不去。
门口贴着的海报上,是各种她看不懂的音乐会和大师班,上面的名字,不是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就是履历金光闪闪的教授。
她鼓起勇气,在一个看起来像是学生的男孩面前,用不太流利的普通话问:“你好,请问……这里招不招……就是,拉民族乐器的学生?”
男孩打量了她一番,目光落在她背后的二胡上,笑了笑说:“正式招生早就结束了,而且要求很高的,文化课、专业课都得考。
你要是想进修,也得有推荐信或者拿过大奖。
你……是哪儿来的?”
“我从云南大理来。”
“哦,大理。
好地方。”
男孩礼貌地点点头,便匆匆走开了,留下何兰一个人在原地,心情复杂。
她又去了几家琴行和音乐工作室,希望能找到一份教琴的***,或者加入某个乐队。
但结果都一样。
有的老板一听她是拉二胡的,就首接摆手,说现在学这个的少了,更流行的是吉他、钢琴。
有的则让她当场拉一段。
何兰深吸一口气,拉起了她最熟悉的《赛马》。
琴声奔放激昂,充满了力量。
然而,老板听完后,只是不咸不淡地评价了一句:“技术还行,但太‘土’了,不适合我们这里的风格。
我们要的是能跟流行、摇滚结合的。”
“土?”
这个字像一根针,刺痛了何兰的心。
那是她引以为傲的、来自家乡的声音,是流淌在她血液里的旋律,到了这里,却只得到一个“土”字的评价。
一连串的碰壁,让她带来的积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
上海高昂的物价,让她连吃一碗正经的面都得思量再三。
更让她备受打击的,是精神上的隔阂。
她发现,自己的音乐,在这里似乎找不到听众。
一天晚上,她因为思念家乡,在旅社的公共区域,忍不住拿出二胡,轻轻地拉了一曲白族的小调。
那旋律哀婉而悠扬,是她在洱海边最常拉的曲子。
一个正在敷面膜的室友不耐烦地摘下耳机,皱着眉说:“哎,我说,你能别拉这个了吗?
听着跟哭丧似的,大晚上的怪吓人的。”
何兰的弓弦戛然而止。
她看着室友脸上嫌弃的表情,又看了看其他室友投来的异样目光,脸颊瞬间涨得通红。
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默默地收起二胡,逃也似地回到了自己的床位,用被子蒙住了头。
被子下面,是一片黑暗而窒息的空间。
眼泪无声地滑落,浸湿了枕头。
她想起了祖母的话:“不要忘了自己是从哪里来的。”
可是,当她的“来处”在这里被如此***裸地嫌弃时,她该怎么办?
难道她真的错了吗?
那个关于大舞台的梦想,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是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
就在何夕兰的信心即将被彻底摧毁的时候,一次偶然的相遇,为她灰暗的世界撕开了一道小小的裂缝。
那天,她口袋里只剩下最后几十块钱,连明天的房费都付不起了。
走投无路之下,她想到了一个最原始的办法——街头卖艺。
她选了人流量巨大的南京路步行街的一个角落,铺开包裹二胡的扎染布,放上一个空空的琴盒,便开始拉琴。
她拉的是《江河水》,一曲悲怆至极的经典名曲。
凄凉的琴声在繁华喧闹的商业街上显得格格不入,却又有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一个孤独的灵魂在呐喊。
行人大多行色匆匆,偶尔有人投来一瞥,但很少有人驻足。
琴盒里,依旧空空如也。
就在她快要放弃的时候,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在她面前响起:“你……这首《江河水》,拉得真有味道。”
何兰抬起头,看到一个穿着白T恤、牛仔裤,戴着黑框眼镜的男人。
他大约二十五六岁的样子,气质干净,眼神里带着真诚的欣赏。
“谢谢。”
何兰有些局促地停下演奏。
“你是专业的吗?
哪个音乐学院的?”
男人好奇地问。
何兰摇摇头:“我……我从云南来的。”
“云南?”
男人眼睛一亮,“难怪,你的琴声里有一种很质朴的生命力,跟学院派那种精准但匠气的感觉完全不同。”
他顿了顿,自我介绍道:“我叫张昊,在附近一个录音棚做音效师,也自己写点曲子。”
张昊。
这是何兰来上海后,第一个对她的音乐给予正面肯定的人。
“我叫何兰。”
她轻声回答,心里涌起一股暖意。
张昊看着她面前空空的琴盒,又看了看她略显窘迫的神情,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没有首接给钱,而是从背包里拿出一个面包和一瓶水,递给她。
“还没吃饭吧?
先垫垫肚子。”
他笑得温和,“你别误会,我不是可怜你。
我是觉得,这么好的音乐,不应该在街头被埋没。
或许……我可以帮你?”
“帮我?”
何兰愣住了。
“嗯,”张昊点点头,眼神认真,“我认识一些玩独立音乐的朋友,还有一个对民族音乐很有研究的前辈。
你的风格很特别,或许他会感兴趣。
你愿不愿意,去试一试?”
看着张昊真诚的眼睛,何夕兰犹豫了。
连日的挫败让她充满了不安全感,但对方的善意又像一束光,照进了她即将熄灭的内心。
她想起了离家时,在村口看到的那一缕晨光。
也许,这就是她的晨光。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虽然还有些颤抖,但己经带上了一丝新的希望:“我……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