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那似乎是另一个世界,一个充满知识光芒和无限可能的地方。
她曾在笔记本的扉页,用娟秀的字迹抄下舒婷《致橡树》里的句子:“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她喜欢这诗句里蕴含的独立与并肩的姿态,觉得美极了。
只是,“树的形象”具体意味着什么?
她未曾深究,只觉得能那样“站着”,就很了不起。
她常常会托着腮想:“要是能考上大学就好了。”
但这个念头像清晨的薄雾,阳光一晒就散了,她并未为此付出破釜沉舟的努力。
更多时候,她觉得像母亲王秀英那样,在棉纺厂厂办找一份清闲体面的工作,喝茶、看报、整理文件,或者,如果能顶替父亲的名额,进技术科画图,或者去宣传科写写稿子,那也是非常好的出路。
省城第一棉纺厂是省里的利税大户,效益好,福利高,端的是响当当的“铁饭碗”。
这似乎是父母为她铺就的、看得见摸得着的坦途。
她甚至能想象自己穿着母亲那身合体的“列宁装”,坐在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窗外是厂区熟悉的风景,日子安稳而舒适。
偶尔,在收音机里听到邓丽君那婉转甜美的歌声《甜蜜蜜》时,或者在周末偷偷溜进电影院看了《庐山恋》,被银幕上郭凯敏那俊朗的笑容和张瑜大胆的“一吻”羞得满脸通红时,她的心底也会像被羽毛轻轻拂过,漾起一丝对遥远未来的遐想:将来,她会遇到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会像郭凯敏那样温文尔雅,还是像《追捕》里的高仓健那样冷峻刚毅?
最重要的是,他得尊重她,爱她,像父亲宠她那样,把她捧在手心里呵护着。
至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那仿佛是尘封在历史课本里关于“封建社会”的陈旧描述,或者是奶奶偶尔讲古时提到的遥远往事,与她这个沐浴在新时代阳光下的青年,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毫不相干。
————傍晚时分,沈知春踏着夕阳的余晖回到家属院。
筒子楼的走廊里,饭菜的香气更加浓郁,家家户户锅铲碰撞,交织成温馨的生活交响曲。
推开家门,父亲沈建国还没回来,车间主任总有忙不完的事;母亲王秀英正在狭小的厨房里炒菜,滋滋的油爆声和油烟味弥漫开来。
“妈,我回来了!”
沈知春放下书包。
“哎,春儿回来了?
洗洗手,饭快好了。”
王秀英的声音从厨房传出,带着惯常的温柔,“桌上有洗好的桃子,你爸托人从郊区果园捎来的,新鲜着呢。”
沈知春拿起一个粉嘟嘟的水蜜桃,咬一口,汁水丰盈,甜到心里。
她打开电视,屏幕上正播放着《新闻联播》,播音员字正腔圆地报道着国家大事。
她调到省台,看起一部老电影,惬意地靠在椅子上。
晚饭时,沈建国回来了,带着一身淡淡的机油味和车间里特有的权威感。
饭桌上摆着三菜一汤:青椒炒肉丝、西红柿炒鸡蛋、凉拌黄瓜和冬瓜排骨汤。
最好的肉丝自然堆在沈知春碗里。
“春儿,多吃点肉,学习费脑子。”
沈建国说着,又夹了一大筷子给她。
“谢谢爸。”
沈知春甜甜一笑。
王秀英则细心地给丈夫盛汤。
饭桌上,沈建国照例会问问女儿学校的事,沈知春挑些轻松有趣的说,比如张莉莉的趣事,或者看了什么电影。
沈建国听着,偶尔点点头,评论两句“学生就该以学习为主”、“看电影也要看有教育意义的”。
当沈知春提到班里有个女生想报考外地大学时,沈建国眉头不易察觉地微蹙了一下,随即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女孩子家,跑那么远做什么?
人生地不熟的。
咱们省城也有好大学,离家近,方便照应。”
沈知春张了张嘴,那句“可是她也想看看外面的世界”终究没说出来,只化作碗里一粒被戳来戳去的米饭。
父亲的话,总像一道无形的墙,轻易地圈定了她“合理”的范围。
晚饭后,沈知春回到自己的小房间。
这是筒子楼里难得的奢侈。
房间不大,但整洁温馨。
单人床上铺着碎花床单,靠窗的小书桌摆着她的课本、几本小说,还有那本藏着《致橡树》的笔记本。
一个不大的书架上面除了课本,还有几本《读者》和偷偷藏的过期《大众电影》。
墙上贴着几张从杂志上剪下来的明星画报。
她摊开作业本,心思却有些飘忽。
白天抄的那句“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在脑海中浮现。
她拿起笔,在纸上无意识地描画着一棵树。
什么是“树的形象”?
像父亲那样顶天立地?
她摇摇头。
那是一种……不依附、不攀援、自己就能站得很首很稳的感觉吧?
她似懂非懂。
窗外传来邻居小孩追逐打闹的笑声,还有远处厂区隐约传来的机器嗡鸣,那是她生活了十八年、无比熟悉的背景音。
她放下笔,走到窗边。
暮色西合,家属院的灯火次第亮起,像地上的星子。
每一盏灯下,似乎都有一个相似的家庭:父亲是支柱,母亲操持家务,孩子按部就班地长大、工作、成家。
这时候的沈知春仍然满足于蜜罐的甜,依赖着笼中的安稳,从未想过这温暖舒适的笼子,本身就是一道坚固的栅栏。
更未曾预料到,一场猝不及防的风暴,即将彻底掀翻这看似永恒的蜜罐,让她不得不面对那片她从未真正了解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