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记忆像深海里的沉船，安静地躺在时间的沙床上，以为永不见天日。可只需要一阵突如其来的洋流，就能搅起满地泥沙，让那些斑驳的轮廓重新浮现。五年前，云城国际机场，一场歇斯底里的告别，是我亲手凿沉了那艘名为“爱情”的船。我以为自己是那个决绝的幸存者，划着救生筏，头也不回地驶向了没有他的新大陆。
我用五年时间，在异国他乡建起一座坚固的堡垒。事业是砖，儿子是瓦，把所有过往都砌在了墙外。我告诉自己，那艘船，连同船上那个叫裴时焰的男人，都只是我人生航线上一次计算失误的搁浅。风平浪静，岁月安好。直到他，像一场无法预测的热带风暴，携着足以掀翻一切的能量，再次出现在我的海域。这一次，他不仅仅是想打捞起那艘沉船，他还想告诉我，当年那场海难，根本不是意外。
云城国际机场的离境大厅，人声像温水煮沸的锅，嗡嗡地响。
广播里，女声用三种语言轮流播报着航班信息，甜得发腻，听在我耳朵里却空空荡荡的。
我拉着一只银色的行李箱。箱子的万向轮很顺滑，压过光洁得能照出人影的地面，发出那种“骨碌碌”的轻响，很有规律。
我穿了件米色的宽松风衣，特意选的。能遮住我五个月的肚子，不那么显眼。我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我对着镜子练过。就是要这样，像一块冰，什么都砸不出痕迹。
我的目的地是T3航站楼的国际安检口。一步，两步，地面上的直线标记像一条跑道，终点就是我的新生。
“浅予！”
身后传来一道喊声。那声音被拥挤的人潮冲撞了一下，挤压了一下，传到我这里时有点变了形。
但我还是听出来了。是裴时焰。
人群起了点小小的骚动，像水里投了颗石子。
我停下步子，没回头。我怕一回头，好不容易筑起的堤坝就塌了。
身后的人声越来越近，带着喘。他挤开人群，西装外套皱得像一团咸菜干，搭在手臂上。平日里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也乱了，额前的碎发被汗浸湿，一绺一绺地贴着。
他冲到我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站住了。
这个在云城财经杂志上永远冷静自持、运筹帷幄的男人，此刻脸上全是汗，眼眶是红的，像一只找不到路的孩子。
他看着我的背影，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大声喊。
“老婆！别走！求你了！”
“老婆”两个字，像炸雷一样，把整个大厅里所有人的目光都给勾了过来。那些看热闹的，惊讶的，探究的视线，像无数根细细的针，扎在我背上。
我能感觉到我的脊背在一瞬间僵硬了。但我还是逼着自己，慢慢地，一寸一寸地转过身。
我看着他。
看着这个云城最有权势的男人，此刻狼狈得像条被大雨淋湿的狗。他的骄傲，他的体面，好像都不要了，就那么摊开来，摆在人来人往的大厅里。
我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文件夹是蓝色的，很普通。
我走上前，递给他。
“裴先生。”我开口，听见自己的声音很平，平得像一杯放了两天、气都跑光了的苏打水，“这是最后一笔营养费的签收单，我已经签了字。”
他没接，只是死死地盯着我的脸，好像想从我这块冰上，看出点裂缝来。
我把文件又往前递了递。
“我们的合同，到此为止。”我说。
他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发不出来。眼泪就那么毫无征兆地滚了下来，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往下掉。
我看着那滴眼泪，心里某个地方被烫了一下。
但我很快就把它按了下去。
我把文件塞进他怀里，声音不大，但足够让他听清。
“裴先生，你的眼泪，不在我们的合同范围之内。”
说完，我拉起行李箱，转身就走。
这一次，我没有再停。
我能听到身后他崩溃的呜咽，能感觉到周围人群的指指点点。但我一步都没有慢下来。我像一个执行精密程序的机器人，刷护照，过安检，走向登机口。
直到坐上飞机，系好安全带，我才敢靠在舷窗上，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飞机起飞时，巨大的轰鸣声和失重感一同袭来。我看着窗外，云城的灯火在我眼下迅速缩小，最后变成一片模糊的光斑。
就像我和裴时焰的过去。
我摸了摸小腹。这里面，有一个小生命，正在悄悄长大。
这是我唯一的行李。
也是我唯一的未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