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镇依山傍水，一条青石板路蜿蜒穿过镇中心，两旁是斑驳的木结构店铺，
悬挂着褪色的招牌。每天清晨，当雾气还未完全散去，
镇子就会被吱呀的开门声、小贩的叫卖声和邻里间的问候声唤醒。
七十三岁的老石匠李大有起了个大早，或者更准确地说，他几乎一夜未眠。
他的手在微微发抖，不是因为这秋日的凉意，而是昨天儿子打来的那通电话。“爸，
我和小娟商量好了，下个月就接您来省城住。您这么大年纪了，一个人住我们不放心。
再说磊磊也想爷爷...”电话那头，五岁的孙子奶声奶气地喊了一声“爷爷”，
让李大有的心软了一瞬，但随即又被沉重的焦虑填满。他离不开这座老宅，
更放不下院里那些未完成的石雕。何况，城里那鸽子笼一样的楼房，
哪有他这宽敞的院子自在？李大有踱步到院中，粗糙的手掌抚过一尊即将完成的石狮子。
这尊石狮他已雕了三个月，只剩下最后的打磨工序。石狮呈蹲坐姿态，头微侧，口含石珠，
足踏绣球，威武中透着几分憨态。那是他特有的风格——威而不凶，猛而不恶。“老伙计，
我要是走了，你可就永远闭不上眼了。”他轻声对石狮子说，仿佛它能听懂。
李大有是东山镇最后一个老石匠。镇上人都知道他手艺好，但如今需要石雕的人越来越少了。
庙宇修缮、大户门庭前的镇宅石兽、公园里的石亭石碑——这些活计一年比一年少。
年轻人更喜欢买工厂流水线生产的石膏或树脂制品，便宜又快捷。“李师傅，
这么早就开工了？”隔壁开杂货铺的王胖子探头进来，“哟，这狮子真精神，
比镇政府门前那对气派多了！”李大有勉强笑了笑，没有接话。他点燃一袋旱烟，
坐在门槛上慢慢抽着，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那尊石狮。八点钟光景，镇上广播刚刚响过，
一辆黑色轿车缓缓停在李家门前。车门打开，
下来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和一个穿着时髦的年轻女子。“请问是李大有老师吗？
”中年男人推开虚掩的院门，客气地问。李大有磕了磕烟斗，站起身：“我是李大有，
不是什么老师，就是个石匠。”中年男人连忙掏出名片双手递上：“久仰大名！
我是市里天成集团的项目经理赵明，这位是我们公司的设计总监林小姐。
我们正在开发一个高端文化地产项目，想请您出山，雕刻一对石狮子。
”林小姐打量着院中的石狮，眼中闪过惊艳的神色：“李老师，您的手艺真好！
我们找了好几个石雕师傅，都不满意。直到有人推荐您，说您是这一带最有名的石匠。
”李大有微微皱眉：“你们要什么样的？”赵明赶紧从公文包里取出图纸：“按照这个设计，
一比一还原，但材质要用上等的青石。工期两个月，报酬方面，我们可以出这个数。
”他伸出了五根手指。李大有瞥了一眼那数字，心里一惊，这几乎是他平常接活一年的收入。
但他没有立即答应，而是接过图纸仔细端详。图纸上的石狮造型奇特，
更像是西方神话中的格里芬，有着鹰一般的翅膀和狮身，与传统石狮大相径庭。
“这不是石狮子。”李大有直截了当地说，“石狮不是这样子的。
”林小姐解释道：“李老师，这是现代与传统结合的设计理念，
象征着我们项目的创新精神...”“石狮不能乱做。”李大有摇头打断她，
“自古石狮有定式，什么时候蹲，什么时候立，公母怎么分，脚踩什么，口含什么，
都有讲究。你们这个，不伦不类。”赵明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李老师，
我们可以再加点报酬...”“不是钱的问题。”李大有把图纸递回去，“我做不了，
你们另请高明吧。”两人又劝了半天，见李大有态度坚决，只好悻悻离开。他们刚走，
隔壁王胖子就溜了进来：“李师傅，您怎么把这财神爷往外推啊？那天成集团可是大公司！
”李大有重新装了一袋烟：“他们不懂石狮。”“您管他们懂不懂呢，给钱不就行了？
”李大有摇摇头，不再解释。有些东西，外人不会明白。傍晚时分，李大有正准备做饭，
门外又响起了敲门声。他以为是那两个人不死心又回来了，
没好气地喊道：“说了不做就是不做！”门外安静了一下，
然后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李爷爷，是我，小军。”李大有赶紧开门，
只见邻居家十岁的男孩小军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一个破旧的石雕小马。“李爷爷，
您能教我怎么修它吗？我不小心摔坏了。”小军眼巴巴地望着他。李大有接过石雕，
那是他三年前送给小军的生日礼物。小马的腿断裂了，但断口整齐，应该能修复。“进来吧。
”他把孩子让进院子，“怎么弄坏的？”小军低下头：“我想看看它为什么站得那么稳，
就把它从桌上推下去了...李爷爷，对不起。”李大有难得地笑了：“好奇心不是坏事。
来，我教你怎样把它修好。”他取出工具，一边修复石马，
一边讲解石头的纹理和粘合的技巧。小军睁大眼睛，听得入神。“李爷爷，
您雕的石狮子为什么都那么像真的？学校的石狮子就呆呆的。
”李大有手中的动作慢了下来：“因为我看过真狮子。”“您在动物园看的吗？”“不，
在梦里。”李大有眼神飘远，“我师父说，要雕好石狮，得先在心里看见它。我学艺的时候，
每天晚上都会梦见狮子，看它们怎么走路，怎么蹲坐，
怎么嬉闹...”小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修复完石马，李大有又拿出一块小石头，
教小军如何用凿子和锤子雕一只简单的石兔。孩子的专注和喜悦，
让他暂时忘记了儿子那通电话带来的烦恼。小军走后，院子里重归寂静。
李大有站在那尊未完成的石狮前，思绪回到了六十年前。那时他刚满十三，
被父亲送到镇上最有名的石匠陈师傅那里学艺。第一天，陈师傅没让他碰任何工具，
只让他在院子里看一排石狮子。“看出什么了？”傍晚时分，陈师傅问他。
小大有老实回答：“有的凶，有的温和，有的在笑，有的在发怒。”陈师傅点点头：“记住，
石狮不是死物。它有骨有肉，有魂有灵。你将来做的每一尊石狮，
都会带着你的心意守护它所放置的地方。”三年基本功，五年随师做工，又过了两年，
陈师傅才允许他独立完成一尊石狮。那尊石狮如今还立在镇东的老桥上，历经风雨，
表面已有些磨损，但依然昂首挺胸，守护着一方水土。李大有轻叹一声，打开工具箱。
里面的每一件工具都磨得发亮，手柄处因常年握持而凹陷。这些工具大多是他师父传下来的，
比他年纪还大。他拿起一把平口凿，轻轻放在石狮的鬃毛部位，另一只手握着锤子，
有节奏地敲击。清脆的敲击声在院子里回荡，像一首古老的歌谣。接下来的日子里，
李大有几乎把所有时间都花在了这尊石狮上。他知道，这可能是他完成的最后一尊石狮了。
儿子已经打来好几次电话，商量搬家的事，语气一次比一次坚决。“爸，
房子我们都给您看好了，带阳台的一楼，方便您晒太阳。附近还有公园，
您早上可以去散步...”李大有每次都含糊其辞，能拖就拖。半个月后，石狮终于完成了。
李大有进行了最后的打磨，石狮的表面光滑润泽，在秋日的阳光下泛着淡淡的青光。
他退后几步，静静端详自己的作品。这尊石狮与他以往做的都不同，眼睛里除了威严，
还多了一丝说不清的眷恋与哀愁。“李爷爷，它真好看！”不知何时，小军又溜进了院子，
“它好像在说话。”李大有摸了摸孩子的头：“明天，我就要把它送到该去的地方了。
”“送到哪儿？”“西山口的土地庙。”小军眼睛一亮：“我陪您去！我可以帮您推车！
”李大有本想拒绝，但看着孩子热切的眼神，点了点头。第二天一早，
李大有租了一辆平板车，和小军一起把石狮小心翼翼地搬上车，用绳子固定好。石狮很重，
两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安置妥当。秋高气爽，山路上铺满了落叶。李大有在前拉，
小军在后推，一老一小缓慢地向西山口行进。“李爷爷，您为什么要把石狮子送到土地庙？
”“庙前原来的石狮被雷劈坏了，土地公没了守护，会孤单的。
”小军似懂非懂：“石狮子真的能守护地方吗？”李大有望着远处的山峦：“我师父说，
石狮本是无情物，但做它的人若有守护的心，它就会带着这份心意，保佑一方平安。
”到达土地庙时已近中午。庙宇破旧，门前左侧的石狮果然缺了半个身子。
李大有和小军合力把新石狮安置妥当，又清理了庙前的杂草和落叶。正当他们准备离开时，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从庙后转了出来。“是李师傅吧？”老人惊喜地说，
“我是这庙的看守老周。镇上人说您会送一尊新石狮来，没想到这么快！
”老周热情地邀请他们到庙后的小屋喝茶。茶是山野粗茶，却有一股独特的清香。“李师傅，
不瞒您说，这庙香火一年不如一年。”老周叹气道，“年轻人都不信这些了，说我们守旧。
只有些老人家还时常来上柱香。”李大有默默品茶，没有接话。老周继续说：“但我觉得，
有些老东西不能丢。不是迷信，是个念想。就像您做的石狮，它往这一站，大家心里就踏实。
”回去的路上，这句话一直在李大有心中回响。是啊，念想。石狮不只是石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