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滨城第一精神病院的天花板的日光灯已经已经亮着冷白的灯晕 。那灯像是永远不会熄灭，冷硬的光线将墙壁上的斑驳裂痕、铁门上的锈迹、地板上的磨痕全都毫无遮掩地暴露出来。空气里有股淡淡的消毒水味，混合着铁锈和潮气的味道，让人胸口发闷。
洛书洵缓缓睁开眼，目光呆滞地望着那盏灯，眼神中带着一丝被迫适应的麻木。他听见隔壁病房里传来高亢嘹亮的军歌，带着年代久远的旋律感。那是隔壁自称“红军战士”的老刘，每天清晨都会唱，曲调古怪，却从不走调。洛书洵已经听了数百次，熟悉到几乎能在心里跟着默唱，但他从未开口过。
他翻过身，眼神停留在床头挂着的小镜子上。那是一面残旧的镜子，背面已经看不出来原本的材质，雕着一头不知名的小兽，镜面布满细小的划痕，边缘因氧化而斑驳发黑，甚至还起了几个小锈点。别人看来，这早该丢掉的破烂，留着只会让人笑话。可洛书洵十年来始终不肯舍弃，它几乎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
因为只有他知道，那里面住着“另一个声音”。
他盯着镜子，脑子里开始回想昨晚模糊的低语。那声音仿佛贴着耳骨钻进脑海，带着某种不属于人类的低频震动。它不像幻听，更像是从骨髓深处回荡出来。
“离他远点……”
他用力回想，却越想越模糊，只留下这四个字像钉子一样钉在脑海深处，刺得他心烦意乱。
那声音并不是第一次出现。他清楚地记得，第一次是七岁那年的冬天。孤儿院停电，所有孩子都被赶去礼堂取暖，他却执意留在寝室。夜色漆黑，只有窗外的雪光映在小镜子上。忽然，镜子里闪现出一张陌生的脸——苍白、憔悴，却和他有着极为相似的五官。那张脸张口无声，但洛书洵分明“听见”了话语，清晰得就像有人在他耳边低语。那一夜，他吓得整整发烧三天，院长骂他疯了，还在众人面前说他妖言惑众。最终，没人愿意收养他，他被转送进了这所精神病院。
从那以后，镜中的低语不定期出现，有时沉默数月，有时接连数夜，让他几近崩溃。每一次，那声音都带着他无法理解的警告或暗示。
而这一次，它说的是——离他远点。
洛书洵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神色复杂。镜面里的倒影有些扭曲，他看见自己的脸，却又觉得不像是现在的自己，更像是未来的某个版本。陌生而熟悉，令人心底发凉。
“你到底是谁？”他低声呢喃。
镜子当然没有回应，只有自己苍白的倒影一动不动。可那股错位感让他后背泛起阵阵凉意。
就在这时，广播里传来机械的声音： “晨间药物时间，D区第五房准备列队。”
他僵硬地起身，换上病号服，洗脸刷牙，跟着其他病人走进走廊。铁门在身后关上的“轰隆”声仿佛隔绝了一切，走廊里回荡着脚步声与偶尔的低语。
老刘站在队伍最前面，胡子拉碴，神情涣散。他曾经是大学教授，如今却被药物折磨得精神恍惚，每天都说医生要害他。他一边摇头一边低声嘀咕：“药不对劲，颜色变了……老赵昨天被推进去了……不妙啊不妙。”
洛书洵站在他身后，低头沉默，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乖巧”。他早就明白，在这里，沉默才是最安全的保护色。
忽然，老刘猛地转头看了他一眼，那双混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诡异的清明。他沙哑地说：“小子，听见了吗？他们说来了个上链子的病号。”
走廊尽头的保安们神情紧绷，手里紧握电棍。医生的脸色也有些凝重，好像正等待着什么。
很快，新病人出现了。
那人被两名保安押着走进来，穿着松垮的病号服，步履一瘸一拐。随着他的脚步，电子束缚器发出细微的“咔哒”声。他的头发乱糟糟地遮住半张脸，看不清表情。可当他转身时，病号服的后背微微敞开，隐约露出一道墨色纹路——一头怒吼的下山虎！
看着这头白虎洛书洵的心脏莫名地一缩。“离他远点。。。”镜子中的低语像雷鸣般在脑子里炸开。他下意识退后半步，却又硬生生忍住，装作若无其事。他知道，在这里露出过度反应是危险的，会被打针，会被带走。可他的指尖却微微颤抖。
那一天晚上，他正准备睡下，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新来的病人一瘸一拐走了进来，在床边坐下。他的动作不急不缓，像是已经很熟悉这里的规矩。
“你就是洛书洵？”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洛书洵抬眼看他，眼神戒备。“你是谁？”
“我叫黎远。”那人笑了笑，笑容却不达眼底。“我听说，你经常跟镜子说话。”
洛书洵心里一沉，表情瞬间冷硬：“你在胡说什么？”
“别紧张。”黎远靠近一些，声音更低，像是在分享一个秘密。“其实……我也能听见。”
洛书洵呼吸一滞，眼神瞬间收紧。
黎远盯着他，语气淡淡：“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们才是清醒的那群人呢？”
洛书洵的心猛地一颤。他竭力让声音平稳：“你说什么？”
黎远笑了笑，声音却像刀锋一样划过耳膜：“这里不是疯人院，这里是监狱。关的不是疯子，而是——看见了太多的人。”
空气骤然凝固。
那一夜，洛书洵几乎没合眼。他梦见了镜子，梦见它突然“咔”地一声裂开，碎成千万片。每一片碎片里映出的都是不同的自己：婴儿在啼哭，少年在奔跑，青年在血火中咆哮，老人浑身颤抖……画面像潮水一样冲击他的意识。他看见自己在火光中满脸狰狞，看见自己在墓前嚎啕，看见自己在深渊中坠落。
最后，他看见黎远。他正站在梦境尽头，嘴角带着一种古怪的笑意，仿佛早已等候多时。
“小洛。”他缓缓伸出手，低声说，“欢迎来到新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