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清晨六点，江城市老城区的雾气还未散尽。广兴楼后巷的青石板路湿漉漉的，脚步声踩在上面，清脆而克制。
纪星然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棉质围裙，袖口卷至小臂，露出修复后的浅色皮肤。她二十八岁，身形清瘦，长发垂落，恰好遮住左耳后的三道疤痕。说话时带着淡淡的江城方言尾音，像旧巷里飘出的一缕炊烟，轻却有迹可循。
三年前，她是广兴楼的少东家，天资卓绝的年轻厨师，一手“滚油淋笋”能让食客连吃三碗饭。大学时与陈阳相恋，放弃留学机会回到江城，接手家族百年酒楼。她曾以为爱情与事业都能守住，直到撞破丈夫与闺蜜在储藏间拥吻。
那夜厨房突发大火，她被推入灶台边的油锅，全身八十五处烧伤，九死一生。医院抢救七个月，三次植皮手术后才脱离生命危险。此后两年半，她在郊区租屋中复健，一边练刀一边背菜谱，右手神经受损，切菜时常不受控地抖动，她就用左手压住右腕，一刀一刀，默数到一百。
如今她改名林晚，以最底层帮厨的身份，重新踏入这座承载荣耀与背叛的老楼。
她的目标明确——夺回祖业，让那对男女付出代价。
但此刻，她必须藏起名字，藏起脸上的疤，藏起眼底的恨，在刀锋边缘行走。
广兴楼后厨早上五点半开工，早市备料高峰集中在六点到八点之间。新来的帮厨通常只负责洗菜、削土豆、清理下水道，没人会让她碰灶台。
可纪星然一进门就主动请缨处理当日主推菜“龙井虾仁”的鲜虾剥制。
几个老厨师抬头打量她。一个胖墩墩的墩子手嗤笑：“新来的？连围裙带子都系歪了，还敢要活干？”
她说：“我能快，也能干净。”
没人信。但她已经戴上手套，拿起第一只活虾。
动作沉稳，指法利落。指甲从虾头后方切入，轻轻一挑，完整取出虾线；壳身分节剥离，不破肉，不断尾。一只接一只，节奏如呼吸般自然。十分钟过去，三十斤鲜虾全部剥完，每一只都晶莹剔透，整齐码在不锈钢盆里。
厨房安静了几秒。
有人低声说：“这手法……不像新手。”
另一个老师傅凑近看：“虾线剔得这么净，怕是练过十年以上。”
话音未落，纪星然已开始腌渍。她在无人注意时，将提前温水泡开的龙井茶叶滤干水分，撒入虾仁中拌匀，再加薄盐、蛋清、淀粉抓捏。油锅烧至四成热，滑炒三十秒即出锅。整道过程不到五分钟。
虾仁蜷曲如玉，茶香清冽扑鼻，空气中浮起一层淡绿雾气。
这是广兴楼从未有过的做法。原流程用干茶叶直接炸香，香味浓烈却易焦苦。而她这版，茶香融进虾肉肌理，入口先是鲜甜，后泛清香，层次分明。
几位厨师围上来尝了一口，纷纷点头。
“有点意思。”
“谁教你的？”
她低头擦手，“自己琢磨的，觉得隔夜茶涩味重，影响鲜味。”
这时，厨房门口传来皮鞋踏地的声音。
来人三十二岁，西装笔挺，领带一丝不苟，眉眼端正，嘴角常带笑意。他是陈阳，纪星然的前夫，如今广兴楼的总经理。表面儒雅，实则冷血。他走南闯北谈连锁扩张，对细节极为敏感，尤其在意厨房出品是否符合“品牌标准”。
纪星然听见脚步声，手指微微一紧，指尖掐进掌心。她没抬头，只将手中料理刀轻轻放下，默数了三下刀痕——一道、两道、三道——心跳才慢慢回落。
陈阳走近灶台，夹起一粒虾仁放进嘴里。咀嚼两下，眉头微动。
“茶叶是现泡的？”
“是。”她声音平稳，带着江城口音的软调，“泡了八分钟，水温七十度。”
他盯着她侧脸，目光在她耳后碎发处停留片刻。那里隐约可见凸起的疤痕纹理，只是被黑发遮住大半。
“你以前在哪做过？”
“乡下小馆子，老板娘教的。”
“哪个老板娘？”
“姓张，记不清名字了。”
陈阳没再追问。但他站在原地没走，视线在她手上扫过。那双手纤细，虎口有茧，小指略向内弯——像是受过伤。
“有点想法。”他终于开口，语气莫测，“明天继续上灶。”
说完转身离去，皮鞋声渐远。
纪星然站在原地，直到听见门关上的响动，才缓缓呼出一口气。肺部像被火燎过一样疼。那是三年前的痛觉记忆，总在靠近他时复发。
她知道，刚才那一句“现泡茶叶”勉强圆了过去。可陈阳不是蠢人。他对味道太敏感，对异常更敏感。她露了一角锋芒，也暴露了一丝破绽。
真正的危险，才刚开始。
而在三楼监控室，李悦正盯着屏幕。
她三十岁，妆容精致，脖颈修长，手腕上戴着限量款玫瑰金表。她是纪星然的前闺蜜，现任采购经理，掌握全楼食材进出账目。童年总被父母拿来和纪星然比较，成绩不如她，长相不如她，连做的红烧肉都被说“少了三分酱香”。那种被碾压的感觉，早就变成病态的嫉妒。
三年前，她和陈阳在仓库偷情时被纪星然撞见。当晚，她亲手关掉了厨房消防报警器。
现在，她看着屏幕上那个低着头洗刀的女人，嘴角慢慢扬起。
“林晚？”她轻笑一声，手指划过屏幕中那张被长发遮掩的脸，“穿灰围裙，右手小指变形……怎么那么像我烧过的那位？”
她没报警，也没上报人事。反而靠进椅背，眼神阴冷。
“你想回来？好啊。我就看看，你现在这副皮囊，能不能熬过一个月。”
她顺手打开抽屉，拿出一张塑封照片——那是医院火灾事故公开报道里的纪星然，浑身缠满绷带，躺在病床上，只剩一只眼睛能睁开。
她把照片翻过来，在背面写下一行字：“活着的鬼，最怕光。”
然后放回抽屉，锁上。
纪星然不知道这些。她只知道，自己正站在水槽前清洗刀具。冷水冲刷着不锈钢刀面，映出她模糊的倒影。
窗外晨光斜照，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
她看着水中那张脸，轻声对自己说：“第一步，走完了。”
她记得外婆说过，做菜的人，心里要有火。不是仇恨的火，而是把食材唤醒的火。
可现在的她，心里既有火，也有冰。
火是信念，冰是隐忍。
她不能再错一次。不能让他认出她，也不能让任何人察觉她回来的目的。
但她也知道，只要还能站在这里，只要还能握得住刀，她就还有机会。
广兴楼的灶台还在，祖传的吊汤锅还在，墙角那口老砂锅也还在。
味道不会骗人。
时间也不会。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右手小指仍有些僵硬，切葱丝时容易偏斜。但她已经能在颤抖中完成百刀连切，误差不超过半毫米。
这双手，还能炒出让人流泪的菜。
也能，把亏欠她的一切，一口一口讨回来。
